有一個人專門收藏沙。他走遍世界,無論他去到海灘、河邊或湖畔,去到沙漠,或去到荒原,總會抓起一把沙,帶著離開。回到家,等待他的是長長層架上數百個玻璃瓶,其中有來自匈牙利巴拉頓湖畔的灰色細沙、暹羅灣的如雪白沙、流入塞內加爾的甘比亞河畔的紅沙,儘管顆粒大小和密度不同,沙子看上去如月球表面一樣單調,實則在其有限色相中展露細緻的色彩表現。像是裏海的黑白相間小沙礫彷彿仍浸泡在海水中,南義馬拉泰雅海邊撿拾的細小石頭也是黑白兼有,肯亞馬林迪附近海龜灣的極白沙粒上有一點一點的紫色渦形。
巴黎最近有一個奇物收藏展(編按:本文完成於1974年),收藏品包括牛鈴鐺、賓果遊戲、酒瓶口金屬線蓋、陶笛、火車票、陀螺、捲筒衛生紙外包裝、不同職業的員工徽章、防腐保存的青蛙屍體,展示藏沙的那個玻璃櫃看起來最不起眼,卻也最神祕,被禁錮在玻璃小瓶裡,隱晦沉默的,似乎也最有故事可說。
這個世界裡任何一個紅礫沙灘絕不會跟另一個紅礫沙灘一樣。
檢閱這個藏沙選集,剛開始目光會被比較顯眼的展示品吸引,赭紅色來自摩洛哥一條乾涸的河床;白與碳黑色來自愛爾蘭的阿倫群島;還有混合紅白黑灰的多變色彩,則來自墨西哥鸚鵡島,而這標籤上的地名看起來更加色彩繽紛。沙與沙之間的細微差別,讓人不得不更加凝神專注,然後漸漸進入另一個次元維度,進入一個除了這些微型沙丘看不見其他地平線的世界,這個世界裡任何一個紅礫沙灘絕不會跟另一個紅礫沙灘一樣(一個混了沙丁尼亞島和加勒比海格瑞納丁群島的白沙,另一個混了科西嘉島索倫薩拉海邊的灰沙),牙買加安東尼奧港綿延一片的黑色細礫,既不會跟西班牙加納利群島藍薩羅特島上的任何一顆礫石一樣,也不會跟阿爾及利亞沙漠中的礫石一樣。
乍看之下,這個來自世界各地荒原的展示品,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們:描述世界的樣貌?屬於收藏家的祕密日記?還是一個神諭般的召喚,要啟發來了之後就盯著這些靜止沙漏目不轉睛的我?或許以上皆是。沙的收藏如一部精選的編年紀實,記錄世界經長時間侵蝕後留下的殘餘,那是事物終極的本質,也是萬物褪去華麗外表和繁複形式後的樣子。於是收藏家的人生在收藏展中一幕幕浮現,比彩色幻燈片更鮮活。那樣看來,人生,可以說是永不止息的旅行(一如幻燈片,如果只留下幻燈片記錄我們的時代,後人也只能如此重建我們的人生):在異國沙灘上曬太陽,到最險困的地方去探險,險峻地勢往往帶給旅人一種惶惶不安,在不由自主彎下腰去抓起一把沙裝滿袋子(或塑膠容器?或可口可樂瓶子?),轉身離開後,記錄同時消除心中這份忐忑。
跟所有收藏並無二致。收藏沙也是在寫日記,當然,寫的是遊記,但也是一本記錄感懷、心境和心情的日記。雖然我們並不確定,列寧格勒的冰冷土黃沙,或巴西科帕卡瓦納沙灘上的灰色細沙,跟我們看到沙瓶、標籤而被喚起的感懷之間,是否真有一種對應關係。又或者,這樣的收藏只是記錄了我們莫名所以的狂熱,驅使我們不斷將流逝的個人生命,轉變為一個個從四處救回來的物件,如同我們寫日記,將持續流動的思緒凝結成一串串文字。
童年的執迷,唯一讓人安慰的意象,散落在可怕的世界裡。
收藏的魅力,取決於那股無以名之的衝動,透露了一切,卻又隱而不顯。在那個奇物展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展品莫過於防毒面具:櫥窗裡有好一些綠色或灰色的臉朝外,以布質或橡膠材質製成,圓圓突出的盲眼,下面不是圓柱形的豬鼻子就是拆解開的呼吸軟管。這位收藏家是受到了什麼啟發呢?我想,他應該是對人類竟然願意讓自己變成那個模樣,介於動物和機械之間,覺得荒謬又害怕。又或許是對人類從擬人學說中建構出的新形象和類人類的外型深具信心,藉此人類便可呼吸光氣或芥氣,多少帶著漫畫式的炫耀心理。當然也可能是對戰爭的一種報復批判,陳列防毒面具,這些戰爭中快速汰廢的發明,與其說是可怖不如說是可笑。在那樣令人瞠目結舌、愚不可及的暴力中,或許可以認出我們真正的面貌。
如果說收集防毒面具可以傳遞出愉悅且鼓舞人心的心情,再過去一點的米老鼠收藏簡直教人不寒而慄,坐立難安。有人終其一生收集了各種玩偶、玩具、盒子、帽子、面具、T恤、擺飾、圍兜兜,全都跟迪士尼米老鼠有關。那個櫥窗裡擠滿了上百個黑色的圓耳朵、以小黑球當鼻子的白臉、白色手套和黑色的纖細手臂,童年的執迷,唯一讓人安慰的意象,散落在可怕的世界裡。最終,如附身符般歡欣鼓舞的姿態不斷被複製,形成一個集體,呈現噩夢般的視覺畫面,滲透出恐懼。
人生被碾碎成塵埃微粒。同樣,也是沙。
收藏的執念若是出於自發,挖掘的便是自我中心的最底層,有一個櫥窗裡擺滿了綁著緞帶的素面筆記本,封面上頭有女性娟秀的字體寫著:我喜歡的男人,我不喜歡的男人,我崇拜的女人,我嫉妒的對象,我的每日採購,我的裝扮,我童年的圖畫,我的城堡,甚至還有:我吃掉的柳橙外頭那張包裝紙。
那些檔案的內容並不神祕難解,那不是素人的作品,而是出自一位知名女性藝術家(安奈特.梅薩潔〔參見譯註〕,收藏家。這是她的署名),她在巴黎和米蘭都開過個展,展出一系列剪報、便條紙和隨筆素描。不過這個展覽中最有趣的,是陳列在此的那些闔上的、分類好的筆記本封面,還有展覽呈現的心理狀態。藝術家自己做了清楚闡述:「我試著擁有並融入我所認知到的人生和事件。我花一整天的時間瀏覽報紙、剪報、整理、分類、過濾,把一切簡化成一本本剪貼簿以供收藏。於是這些收藏變成了我的人生註解。」
她把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個想法,簡化為收藏品:人生被碾碎成塵埃微粒。同樣,也是沙。
我返回原先的路徑,走向展示藏沙的那個櫥窗。真正需要解讀的祕密日記在這裡,在從沙灘和沙漠間取出而裝入玻璃瓶的樣本裡。這位收藏家也是女性(我在展覽目錄上看到的),但我並不想勾勒她的面貌或形象,而是把她看成是一個抽象的人,一種心理機制可以運用在工作時,我也可以像她一樣。
或許應該見沙如沙,見字如字,我們才有可能明白這個被碾碎、被侵蝕的世界。
當她結束旅行回到家,在一排排玻璃瓶間放入新的瓶子,她突然發現少了海水湛藍,那個貝殼沙灘的閃爍光澤消失了,凝結的沙不見任何乾谷雨季的潮濕高溫殘留,遠離墨西哥之後,那混合了帕里庫廷火山熔岩的砂礫像是從火山口掃下來的黑色塵土。她想喚起記憶中那個沙灘的感覺、那座森林的氣味、那種燠熱,但結果就只是晃了晃裝在貼了標籤的瓶子裡的沙。
這時候也只能放棄了,離開那個櫥窗,離開那個美景被約化成荒漠,而荒漠上連風都不來的淒涼墓地。多年來持續不懈收集沙的那個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或許逼著自己遠離那扭曲、變形步步進逼的喧鬧感受,和曾經體驗過的狂亂的風,最終才能擁有萬物的沙之本質,觸碰生命的二氧化矽結構。她的視線始終無法離開那些沙,她小心翼翼地進入其中一個瓶子,在那裡挖掘她的窩,與之融為一體,解讀埋藏在一小撮沙中無以計數的訊息。每一個灰一旦被拆解為深的淺的、亮的暗的、圓的、圓柱的、扁平的微粒,看起來就不再是灰,或許得等到那時候你才理解灰的意義。
如此解讀著那位憂鬱(或幸福?)的藏沙女子的日記,忍不住自問,我在生命中一個又一個接續而來的文字沙堆裡究竟寫了什麼,那堆沙此刻在我看來距離生活的沙灘和沙漠如此遙遠。或許應該見沙如沙,見字如字,我們才有可能明白這個被碾碎、被侵蝕的世界,才能理解沙子究竟以怎樣的方式成為世界的基石與典範。(本文收錄於《收藏沙子的人(卡爾維諾燙金簽名書盒限量典藏版)》,即將由時報出版)
譯註:安奈特.梅薩潔(Annette Messager, 1943- ),法國視覺藝術家。2005年威尼斯藝術雙年展金獅獎得主。
作者小傳―伊塔羅.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1923-1985)
- 出生於古巴,二次大戰期間曾加入抗德游擊隊,1945年加入共產黨、1947年畢業於都靈大學文學院,並出版小說《蛛巢小徑》。
- 1950 年代重要作品有《阿根廷螞蟻》、《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和《義大利童話》(編著)。1960 年代中期起,長住巴黎15年,與李維-史陀、羅蘭.巴特等有密切交往;1970 年代陸續出版《看不見的城市 》、《不存在的騎士 》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奠定在當代文壇的重要地位。
- 1985年9 月 19 日因腦溢血去世。短篇小說集《在美洲虎太陽下》、演說稿《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及《巴黎隱士》《在你說喂之前》等作品於他去世後陸續出版。
譯者小傳―倪安宇
- 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威尼斯大學義大利文學研究所肄業,旅居義大利威尼斯近十年。曾任威尼斯大學中文系口筆譯組、輔仁大學義大利文系專任講師,現專職文字工作。
- 譯有《魔法外套》、《馬可瓦多》、《白天的貓頭鷹/一個簡單的故事》、《依隨你心》、《虛構的筆記本》、《巴黎隱士》、《在你說「喂」之前》、《跟著達爾文去旅行》、《在美洲虎太陽下》、《困難的愛故事集》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