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下一個家在何方〉
攝影師趙峰(Stefen Chow)與妻子林惠儀曾於2010年起展開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貧窮線」(The Poverty Line)計畫,他們根據當地的貧窮線數據,以一人一天可用於食物的金額實際到菜市場購買商品,並將其放在當日報紙上拍攝。於是,那些原本空洞無感的數字,突然具體且令人不安了起來:它們化身為中國的六顆饅頭或三根香蕉、法國的十個牛角麵包、香港的十二個青紅椒、或是美國紐約的一隻龍蝦。這些食物的差異表面上似乎意味著連「貧困生活的樣貌」也是不盡公平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理解貧窮的窗口,用日常飲食讓貧窮線成為「看得見」的存在。而本書作者馬修‧戴斯蒙(Matthew Desmond)的《下一個家在何方》(Evicted: Poverty and Profit in the American City),則宛如居住版的貧窮線計畫,若想像鋪墊其下的由報紙改為城市地圖,食物則換成一個個窄仄破敗可能還缺水電瓦斯的拖車或房間,就可勾勒出本書具象化的核心面貌——透過檢視居住不正義的問題來看見貧窮。
貧窮何以看不見?或許是因為大家並不真的想看見,於是當貧窮被隔離成「貧民窟」,他們就更加不會被看見。戴斯蒙指出,長期以來窮人「好像獨立於社會存在一樣。窮人被說成是『透明人』,或者會被歸為『另一個(平行)美國』的存在。貧民窟就像是『城中之城』。窮人被屏除在不平等的討論範圍之外。」但是,何謂貧窮是個大哉問,每個國家對貧窮的定義、社會福利政策的補助規範、每個人對貧窮的感受都不相同,長期以來對貧窮的刻板印象,更讓同理窮人的處境顯得更為艱難。貧窮成為一種原罪,彷彿一個人之所以居無定所或三餐不繼,必然是他不夠努力才會落入這樣不堪的處境。
不過,已有越來越多以貧窮為關注主題的研究和作品,透過各地的社會現狀或生命故事,勾勒出一張張貧困的圖像:奧斯卡•路易士(Oscar Lewis)於1950至1960年代間探訪的墨西哥《香吉士一家人》,對於建構都市貧民窟窮人次文化的具體樣貌,具有重要的開創性;威廉.福爾曼(William T. Vollmann)的《窮人》一書走訪各國,捕捉窮人「在某些時刻經歷窮困的方式」,並向他眼中的窮人詢問同一個問題:「你覺得自己窮嗎?你為什麼窮?」透過他們的自我認知,拼湊出萬花筒般的生命片段;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D. Putnam)的《階級世代》則指出當代美國的流動機會變得更加受到階級影響,且沿著「階級界線的各種隔離也日益擴大」。窮困的生命樣貌如此多元,影響的層面如此複雜,以致上述作品雖然都以貧窮為探討的起點,著重的面向與看法卻相當不同。但也正因如此,更凸顯出貧窮背後所連結的各種複雜環節,無論心理、文化、階級、性別、教育……都有待更多的關注與深入討論。而《下一個家在何方》將窮困與居住的問題進一步扣合至「驅離」這個關鍵,許多窮人之所以在當代社會宛如隱身,與居住隔離有很大的關係,戴斯蒙遂以此為核心,對當代貧困生活提出了重要且獨特的視野。
循環迴圈的貧窮陷阱
對戴斯蒙而言,「貧窮是一種關係,而這關係裡既有窮人,也有富人。想了解貧窮,就不能不了解這段關係。」對窮人來說,他們生命裡最常需要與之交涉的富人,往往就是房東。戴斯蒙強調,貧窮問題的核心其實跟居住正義綁在一起,但這卻是過往長期被忽略的一環,將兩者加以連結,或許才能真正回答這個問題:窮人的錢都到哪裡去了?這不只是威斯康辛州第一大城密爾瓦基裡八個貧困家庭與兩名房東的故事,更是針對當代美國貧窮問題的診斷書與處方箋。
從前述的貧窮線計畫中,我們已可感受到,所謂貧困,是你只能在各種現實條件的限制下進行非常有限的選擇。而當這個選擇必須先扣除高達二分之一以上甚至七八成的房租時,它就會顯得更加窘迫。入不敷出造成的長期欠繳成為惡性循環,當驅離進入強制執行階段,窮人僅有的身家只能選擇被丟棄至街道或倉庫,但無力負擔房租的他們自然多半也付不出倉庫租金,於是只能暫時棲身在收容所,繼而選擇屋況更差、社區環境更惡劣的下一個家。流離失所的生活狀況讓工作、伴侶關係與子女的教育更不穩定,累積的驅離記錄和前科則讓找到下一個家的可能性有如雪上加霜。在這彷彿無止盡的迴圈當中,身心健康、教育程度、經濟條件及家庭結構遂不斷相互影響而逐漸惡化。
這種循環迴圈的貧窮陷阱,說明了何以許多貧困的父母,最後往往深陷社福機構介入的不安。因為他們在客觀條件上可能很難符合社福單位的標準,但不代表他們不願好好照顧子女。書中有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最能說明貧困父母的此種焦慮:有搶劫前科的凡妮塔,在試過七十幾個地方後,好不容易與當時的室友克利絲朵找到一個五百美金的兩房公寓,但不久之後就因鬧翻而被克利絲朵告發,凡妮塔為了怕兒童保護局來關切時發現孩子住在連瓦斯爐和冰箱都沒有的地方,已經山窮水盡的她,還是咬牙借了錢去二手電器行,以一百四十美元的價格買下兩樣事實上無法使用的故障家電作為某種「道具」。
窮人不是因為花錢如流水所以窮,他們花錢如流水正是因為窮
有人或許會問,但是這些人不都得到了政府的福利補助和食物券嗎?那麼錢到底哪裡去了呢?他們對於自己身陷貧困泥沼中的處境,難道完全沒有個人責任嗎?一方面,窮人若想透過社會救助的管道改善生活,其實本就是個艱辛且充滿關卡的過程,如同大衛•K•謝普勒(David K. Shipler)在《窮忙》一書中形容的:
如果你想繼續領社會救助金,你就得要有文件,證明你的孩子已經有免疫接種,也有去上學;如果你想領食物券,你就要提供薪資單和報稅單;如果你去工作,你就得替孩子找幼兒園。如果你負擔不起,你得要有日托補助券;如果你想領日托補助券,你就得證明你在工作……
對於上述令人頭暈眼花的連鎖流程,一位社工的結論相當無奈卻也一針見血,他說,在美國,「當窮人是一份全職工作」。
另一方面,當你越是每天為生活疲於奔命,用食物券去換三十天份的麵包就會顯得益發缺乏吸引力。這讓許多窮人時常出現各種看似不合理甚至咎由自取的行為模式:例如住在拖車公園時常付不出各種帳單的拉蕊,費盡心思補齊文件恢復八十美元的食物券之後,卻立刻跑去買龍蝦和國王蟹腳;她用後取分期付款的形式買了一台62吋的大電視;繳不起房租卻花兩百美元去買除皺霜……但拉蕊並非特例,這些繳不出瓦斯費卻在家裡吃龍蝦的窮人生活圖像,遂成為某種無須給予他們更多援助的合理化藉口。但戴斯蒙形容,對於這些處於「極其多重的現實夾殺之下」的族群,「要從貧窮中掙扎度日,進步到在貧窮中穩定度日,這當中的尺度就已經遼闊到讓在底層的他們卻步」。換言之,「窮人不是因為花錢如流水所以窮,他們花錢如流水正是因為窮」。
但是,戴斯蒙的企圖並非僅在於希望讀者透過這些生命故事,去試著同理窮人心理,也並非要完全排除窮人自身因性格或其他因素導致的個人責任。這場貧窮的探尋之旅,更重要的目的其實是指陳出,若不解決因缺乏價格合理的居屋造成的大驅離,整個社會就無法從貧困陷阱中抽身。他在書中所提出的建議方案例如租屋券,固然是扣合著美國的現狀與歷史脈絡,不見得能夠直接複製到其他國家,但其中有關居住正義的精神,以及透過改善居住問題來解開貧困與其他社會問題的連鎖繩結之理念核心,卻相當值得借鏡。
隨著網咖難民、麥(當勞)難民等新名詞的出現,已可看出人民居無定所背後的隱憂正在各大城市中逐漸發酵。這些城市中不得其所的身影,並非不思進取才淪落街頭,相反地,他們可能整天辛勤工作,也換不來一個負擔得起的居所。就算有瓦遮頭,居住空間的窄仄與不適,也可能嚴重影響身心健康,香港許多窮人的住所,已由「劏房」淪落至連伸展身體的空間都不夠的「棺材房」;中國在都市打工無力負擔高額房價的「蟻族」,近年也已演變成連地面都住不起的地下室「鼠族」……這些例子都說明了都市的居住不正義,會和貧窮問題相互循環而逐漸惡化的狀況。
要從根源改善整體社會的貧窮問題並不容易,畢竟無論我們將貧窮視為一種次文化、社會結構、個人責任或一種關係,它都是環環相扣且各種困難會彼此相互增強的複雜狀態,但任何可能的解決方案,仍然必須回到社會系統中思考。一如《窮人》裡那位棲身京都鴨川四条大橋底下,原本是上班族,後來卻因失業和年齡而成為遊民的小山的心聲,幫助他們的最好方式,就是「營造出一個比較容易讓人生活的社會」。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下一個家在何方》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