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馬獎主席張艾嘉開口宣布,壓軸大獎「最佳劇情片」為《八月》時,導演張大磊在台下正嚼著口香糖,霎時手足無措。
怎在如此盛典嚼口香糖?而今回述,張大磊頗冤屈地解釋:「當時只覺得最佳新導演我可能有機會,特別緊張,最後不是我,就放鬆了,不用想太多。我前一晚沒睡,典禮又很長,放鬆了就特別疲憊。」怕打瞌睡失禮,口香糖是提神好物。
張大磊小檔案
- 1982年12月3日生於內蒙古
- 高中肄業
- 俄羅斯聖彼得堡國立影視大學導演系畢業
- 曾為搖滾樂手
- 處女作《八月》獲第53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新演員
處女作。得獎了
何只張大磊,那夜,大概全場大半的人都快脫落了他們的隱形眼鏡,摘下最大獎的竟是這位沒名、沒錢、沒人脈的年輕導演,《八月》還是張大磊的第一部電影。
那是去年底的事,《八月》最近終於在台灣上映。35歲的張大磊身形窄瘦臉龐更瘦,襯得挺拔鼻子更顯個性,他總穿著那條腰間掛上金屬鍊的窄管黑褲,套著銀手環的手不時撥弄一頭濃亂黑髮,一身殘留的搖滾青年氣息。是的,來自中國內蒙古的他曾是一名搖滾樂手,在台灣的某場座談會上,他就彈唱起自己寫的歌《有雲的日子》。
電影拍的是1994年8月,12歲的張小雷國小畢業,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加速,國營企業紛紛民營化,捧了數十年安穩飯碗的人們一一失業,包括張小雷的父親。迥然不同於如今我們所見的暴富中國,電影裡,那一個個樸實的小人物面對時代鉅變,恐懼又無助,最後,這些下崗(失業)工人只能遠赴他鄉打工。
《八月》,正是張大磊的童年記憶,那個8月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以前我的童年沒什麼缺失,父親即使出外工作,一下就回來。可以說,在那之前我是張小雷,之後是張大磊。」他說話清淡簡潔,語氣沒有過多高低起伏,一如他的電影,無糖無鹽不油不膩得近乎平淡,若非靜心接收,難察覺其中力道。
張大磊的家鄉在內蒙古的呼和浩特,台灣人地理課本中的「歸綏」,一胎化下他自是獨子,那是共產社會的晚期,張大磊的父親在國營的電影廠做剪輯,母親在警察專科學校教哲學,張大磊從小熱愛踢足球,夢想當個足球員。
怯場咒。應驗了
直到初中,教練找張大磊談話,「他說我一上場就怯場,心理素質差,要我別踢球了。但我不覺得自己怯場啊,我當時踢中場,特勇猛。可是教練總說總說,後來我上了場就真的特別在意失誤,傳球傳壞了,隊友說我,我會在心裡放著,一次兩次,就開始怯場。」
就像算命有其預言式心理效果,教練一番未必惡意的話也像詛咒般註定實現,怯場2字自此成了張大磊一生魔咒。他說到這段回憶時,是在一場搖滾音樂座談會上,等會兒就要上台表演。
教練不讓他再參加訓練,他憤怒地迷上搖滾樂,「特痛苦,覺得聽搖滾樂時可以把那些事忘掉。」迷到影響課業,極少說話的父親開口了:「你好好把初三念完,考上高中,那個時候,你不想成為John Lennon(約翰藍儂,披頭四主唱),我都會逼你成為John Lennon。」
那時父親已離鄉工作,只他與母親相依生活,「我母親特嚴肅,基本上我不能有任何不好的習慣。」晚睡晚起、頭髮亂…?他笑道,所有我們能想到的,母親都能唸他。那你抽菸她不就爆炸了?「對啊!逃學、搖滾樂,這些(她)都瘋了!」他最後仍沒考上高中,只好補習,兩岸教育體制大抵差不多地令人窒息,後來他勉強考上高中,但讀半年就不想再去。
他想休學,母親無法接受,他找上父親。「我父親是特平靜的人,商量時他也沒怎麼說話,可能一邊聽一邊在想,直到最後他說好,然後就帶我去學校(辦休學)。」
他與朋友組樂團四處表演,然而,當年「怯場」二字已在他腦子生根成魔,幾次,表演中他情緒一來就把吉他給砸了,「不是表演風格,是真砸,特別暴躁,因為知道自己怯場。我現在也還怯場。」
學導戲。爆發了
音樂玩了幾年,張大磊感受到搖滾樂的極限,決定遠赴俄羅斯求學。他自小喜歡多種藝術,「畫畫也喜歡,音樂是最喜歡,超過電影。」十分誠實,絲毫沒打算討好影迷。
他踏進著名的聖彼得堡音樂學院,這裡出過許多古典樂界名人。怎料,渾身不對勁。「所有的一切看起來特別有規矩,肅穆高雅,進出的學生紮領帶穿西裝,頭髮一定要整齊。四周全是機械性的練習聲,尤其絃樂,不斷重複。」
他面試20分鐘就獲錄取,卻當場決定不讀。「音樂需要不斷重複練習,如果時間長,我會失去興趣。我特別熱愛音樂,那麼還是保持一定距離。」
但還是得學點東西,他轉赴電影學院。那兒完全兩個樣,「有人穿得很邋遢,還有人一身迷彩服、別著槍,或者在吃泡麵,就是很隨意,和我喜歡的感覺一樣。」他先前從沒想過讀電影,但那天就這樣決定了,果然隨意得可以。
父親依然憂心。「他建議我學攝影或錄音這些技術性的專業,以後容易就業。」張大磊又是不從,他想創作,決定讀導演系。
一年後,他卻陷入低潮。「回宿舍就把門鎖上,房間都不透光,看書、喝酒、看電影、寫東西,最多7、8天沒出門吧。我不敢回想,有時還有幻覺、幻聽,還好後來就自然好了。」他輕聲說,從小敏感,對身邊事物、細微情感特別敏銳,出國前就經歷過狂躁與低潮等等情緒。
但那段時間創作力也特別旺盛,他寫歌、寫劇本、寫些類似詩或散文的文字。他說,有些人的藝術創作從模仿開始,他相反,「自己的感受已經很多,情緒很足夠,可以說我先走了創作,後來才有一些借鏡,或說模仿。」
缺資金。靠爸了
許多人便形容《八月》有當年侯孝賢、楊德昌等台灣新電影的影子,也有人以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風格來比喻。張大磊自己則說,確實很喜歡小津安二郎,也喜歡楚浮(法國新浪潮導演)的《四百擊》,對於台灣新電影他更是如數家珍,例如他形容母親很嚴肅正直時,就比喻:「她有時候特別像牯嶺街(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四的爸爸。」
畢業後他返國,2008年某一刻,忽然想拍一部關於兒時的電影。「我留學6年,加上回來那一瞬間對我的刺激,我突然發現我對過去的生活很迷戀,但我不清楚我在迷戀什麼,像夢一樣,我想去搞清楚。」
他寫了劇本,卻找不到資金。有2年,他幫新人拍攝結婚微電影,「不僅謀生,也是選擇一種自己的方式去堅持創作。」後來到北京,「也會拍一些單位的短片,他們需要宣傳。」其中,政府部門的短片特難拍,「他們的看法跟我的看法不一樣,如果創作上的我可以聊,如果是原則上的,我不可能讓步,最後得罪很多人,他們說我不好合作,那就算了,雖然那個掙錢多一些。」
此次在台發行《八月》的前景娛樂總經理黃茂昌就形容張大磊:「是個很不急著成功的導演,像他這次來台灣,一般人都會希望安排見哪些人哪些人,他沒有,很隨意。」去年金馬獎評審之一的焦元溥則形容張大磊感覺是「非常純粹的一個人」。
關於童年的電影一年拖過一年,「像腫瘤在身體裡作祟,總有這樣的念頭,讓我沒法兒繼續做別的事。」7年後,父親看不下去,拿出畢生積蓄,2015年張大磊以約新台幣1000萬元,總算把電影拍出來。
幸福感。回來了
不同於多數導演,對聲音敏銳的張大磊是先建構聲音,才思考畫面,他選擇以黑白影像呈現,有種如夢的美感,少了色彩,各種聲音也更顯突出:街邊叫賣聲、流水聲、鳥叫、大雨、歌曲…,像是用聲音說故事。
電影最初幾幕是家常生活,平淡規律,母親做飯,父親常得修理東西,街上不時有攤商騎著腳踏車兜喊:「磨菜刀」。那是物質不充裕的年代,「東西壞掉是要修的,襪子破了也要補。」
但在你的鏡頭下卻有種安穩的幸福感? 「對,那時幸福的指數很高。」那是共產共享、集體社會的幾抹晚霞,他曾形容那年代是「覺得越窮越光榮」。接著自由市場經濟的狂潮來襲,「我開始有貧富差距的感覺,是我們家(族)有人那幾年讓家庭際遇變得非常好,他們的襪子破了可以丟掉,不用縫。」
電影裡,後來父親的鐵飯碗沒了,父親嘴上雲淡風輕:「以後大家憑本事吃飯,是好事!」實則焦慮無助,某晚還喝得醉醺醺與妻子口角。但為了兒子張小雷沒考上想讀的學校,他拿出八個月的工資送錢打通關卡。然後他問兒子為什麼想讀那間學校,兒子竟答,因為制服帥、皮帶好看。向來特平靜的父親氣得走人。
但劇尾,父親遠赴他鄉打工前一夜,悄悄走進兒子房間,躊躇許久仍沒叫醒兒子,只靜靜放了一條帥氣皮帶。沒有太多對白,張大磊以各種肢體語言將父親的角色詮釋得細膩動人。
片子拍完,張大磊也像是終於看清楚了什麼。他說,原是想弄清楚為何迷戀那個時代,拍完才察覺:「我以為我是拍我自己,結果是拍我的父親。」
得獎是意外,對他來說更大意義可能是:「父母親即便不說話,我能看出他們臉上輕鬆了,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開心,真的、真的、真的!」他說話聲一直極小,唯獨此時加重語氣。年少的狂風暴雨漸遠,《八月》治好了他的腫瘤,也撫慰了他的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