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櫥窗外,天色暗了,電影《一一》燈箱海報亮起來了。2000年,楊德昌因《一一》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卻因不滿當時電影發行環境惡劣,拒絕讓電影在台上映,片子靠著零星影展和盜版DVD的流通,成了影迷心目中的神作。17年後,發行商取得版權,將神作與修復過的《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包裝成楊德昌影展。坐在我們面前稀哩呼嚕吃著咖哩飯的,正是《青梅竹馬》男主角侯孝賢,70歲重看37歲拍的電影不免感慨,「看完會想到當年,從認識他到他離開,前塵往事都回來,很傷感。」
情義力挺 相互客串
侯導口中的當年是1982年。其時,三廳電影、社會寫實等票房萬靈丹都失效,當時拍片的龍頭中央電影公司遂找了楊德昌、柯一正等導演合拍《光陰的故事》,因賣座不俗,隔年又找侯孝賢拍《兒子大玩偶》,新人新氣象,開創了台灣新電影的紀元,當年,侯孝賢《風櫃來的人》、楊德昌《海灘的一天》趕報金馬獎,同時在中影做後製,有一晚2人在錄音間門口聊天,侯孝賢對楊德昌說:「如果我先看了你的《海灘》,《風櫃來的人》會拍得更好。」楊德昌眼睛瞇瞇笑成一條線,嘴上也沒說什麼,但心裡卻決定這個朋友交定了…
為我們追憶往事的是朱天文,她是候孝賢30年來工作的好搭檔,當年亦是《青梅竹馬》編劇。訪談中,國際大導演言簡意賅,譬如我們問何以楊德昌要找他拍片?「沒有為什麼,兩個認識啊,聊電影很麻吉啊。」一句話就把訪問堵死,往往是朱天文把話攬過來,為我們解圍:「拍完《海灘的一天》,一群人聚在楊德昌濟南路家中講故事,一塊黑板寫滿要拍的計畫,其實我們新電影早年都是拍朋友之間的故事,聽你講、聽我講、聽他講,然後總合起來,我跟他講了張愛玲《色,戒》的故事,楊德昌聽完眼睛一亮,說要拍一個暗殺的故事,當年去上海不可能,說要拉拔到東歐去取景。《青梅竹馬》也是當中的一個案子,他看到覺得眼前這個人(侯孝賢)很適合,劇本有一半是根據他塑造出來的。」
買屋預算 義助麻吉
有了男主角,卻遍尋不著女主角,楊德昌甚至把腦筋動到林青霞身上,最後不了了之,因為蔡琴與朱天文的妹妹朱天心是小學同學,侯孝賢就向楊德昌推薦了蔡琴,朱天心在《三十三年夢》補充了這段往事,「第一次見面二男約在錄音間外候著,蔡琴那時候正在錄《最後一夜》專輯的某一首吧,楊德昌聆聽片刻,伏下身去埋首於雙掌,半天抬起頭對侯子(侯孝賢)動容地說『好性感啊…』。」
「楊德昌因為這部電影與蔡琴相戀、結婚,但蔡琴卻開玩笑地說,侯孝賢和楊德昌天天碰面,天天講電影,才是談戀愛的人。」朱天文笑言:「這是性格上的互補,他們在彼此身上看自己沒有的部分,然後被強烈吸引,所以拍《青梅竹馬》片商那一點點錢沒有了,他(侯孝賢)不找錢誰找錢啊。」朱天文解釋侯孝賢何以跳下來擔任這部片監製的經過,岳母給他300萬元要他在天母買一個店面,他左手拿到錢,右手就給了楊德昌拍電影了,仗義疏財,戲裡戲外都是。
少年侯孝賢去幫別人打架,本來要去要債,看人家比他窮,錢也不要,楊德昌聽了侯孝賢的故事,於是讓這個麻吉演大稻埕一個重情重義的布莊老闆,男人變賣了房子要移民美國,女友爸爸欠了債務,毫不猶豫地把錢借出去,渾然天成的演技讓他第一次演戲就入圍金馬獎,且以一票之差輸給了《等待黎明》的周潤發。
《青梅竹馬》英文片名「Taipei Story」,楊德昌藉著蔡琴與侯孝賢飾演情侶,講台北的興起造成戀人的分合聚散,理性而客觀剖析中產階級的內心風景,呼應《海灘的一天》《恐怖分子》《一一》,彷彿成了他創作的簽名檔,然而侯孝賢的介入,卻讓這部電影較其他楊德昌作品,多了一點點江湖與草莽,某些段落更像是《戀戀風塵》的溫暖與懷舊。除了侯孝賢,演出陣容有吳念真、柯一正,甚至裡面的小朋友都是侯孝賢、吳念真的孩子。那彷彿變成了早期台灣新電影的傳統了:你幫我演《青梅竹馬》、我幫你做《風櫃來的人》配樂和演《冬冬的假期》,所謂時代的風起雲湧,其實只是幾個人單純美好的友誼。
電影宣言 終結時代
然而見證電影人最好時光的片子僅僅演四天就下片,侯孝賢淡淡地說:「電影走得太前面了,一般人沒法看」,朱天文接著補充:「《青梅竹馬》片名會讓大家以為是浪漫的故事,沒想到太冷,太絕望了,跟他們得到的訊息不一樣。隔了30年再看,發現他的設計是如此精準,現實感如此強烈,更讚嘆於他的敏感和眼光。」
楊德昌可會因片子不賣受影響?「沒怎麼聽到談起這件事。」侯孝賢說:「海外影展邀約不斷,他也因為這個片子和蔡琴結婚了,還是很鬥志昂揚,下來就拍了《恐怖分子》了,你看《恐怖分子》拍得多厲害!」1986年,楊德昌、候孝賢分別完成《恐怖分子》與《戀戀風塵》,然而市場愈來愈壞,新電影導演拍片環境越來越惡劣,楊德昌40歲生日一群人聚在他家中,在搖滾樂與古典音樂間,與會者的吆喝乾杯聲中,有人倡議發表一份〈台灣電影宣言〉,該宣言由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柯一正等50位新電影工作者和文化人草擬,並發表於同年1月24日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
也是連署人的詹宏志在《再見楊德昌》一書中告訴作者王昀燕說,每個人立場不同,有人無關痛癢,有人擔心變成黑名單,擔心中影不找他們拍片了,「在這文章之前,大家都是朋友,文章出來之後,新電影的陣營就有點四分五裂了,楊德昌稱此為the beginning of the end(一個結束的開始)。」
兄弟上山,各自努力,1989年,侯孝賢完成了《悲情城市》,搶先好麻吉一步,拿下威尼斯金獅獎,3年後,楊德昌亦拍了不遑多讓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然而二人已漸行漸遠,私下已無往來。問侯孝賢何以事已至此,他回答:「事情很難說得清楚,你們也很難聽得明白。」我們趁侯孝賢出席《青梅竹馬》首映活動偷偷問朱天文,說朱天心在《三十三年夢》提及當時楊德昌覺得文化圈較挺侯孝賢,略有微詞,是否這樣被外界放大了瑜亮情節?
舊作重映 人事全非
「那是一個比較簡單的說法,但那樣說也沒錯。」她說相較於楊德昌西方邏輯思維,侯孝賢學徒出身,台灣土法煉鋼出來的,沒有章法,完全靠直覺的,西方影展人沒看過那樣的東西,自然青睞,「但這次重看楊德昌會非常感慨,他明明這麼優秀,但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身邊有個侯孝賢,以國外影展來講,楊確實被低估,他也覺得自己不得志 一直到2000年,《一一》得到坎城影展最佳導演,還他一個公道。」
2001年,楊德昌擔任坎城影展評審,力薦以《千禧曼波》及《你那邊幾點》入圍的台灣錄音師杜篤之獲最佳技術獎,朱天文說她在影展再見楊德昌,「我們許久不來往,時間久到我看到他都必須重新自我介紹,說『您好,我是天文』,但我看他敞開雙臂,就知道我是多心了…」2002年,光點台北成立,主事者侯孝賢力邀楊德昌回台播放《一一》,二人再度聚首,開心合影。時間還給楊德昌公道,給他名實相符的評價,而影中人最好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科技修復了電影,還原《青梅竹馬》片中溫暖而美好光影,但電影外的人事卻已全非。1993年,楊德昌因與彭鎧立的外遇,被記者追問跟蔡琴的婚姻,回答:「10年感情,一片空白。」當事者從挫敗的婚姻爬起來,女方變成兩岸三地的金嗓歌后,男方另有婚姻和小孩,套句侯孝賢的話,「他變得很鬆、很柔和,變成很溫暖的人」,一切是是非非都隨著楊德昌2007年,因結腸癌病逝美國洛杉磯比佛利山莊家中而停止。據彭鎧立對楊德昌友人張毅透露,楊德昌最後的時光念茲在茲還是動畫新片《小朋友》,臨終前手裡還握著畫筆。
人事錯遷,但是我們眼前也有侯孝賢、朱天文,導演與編劇維持了34年的好默契,那訪談往往一個人開了一個頭,另外一個接下去,似乎連呼吸都一致,問朱天文可會知道這樣的結果,「沒啊。至少我沒有啊。第一個作品《小畢的故事》被陳坤厚、侯孝賢改編,當時跟他們約在明星咖啡店談版權,還穿線衫、高跟鞋,故意裝得很老練赴約,因為那時候對電影圈印象很差,想說都是男盜女娼,沒想到來的人很年輕,一聊才知道電影界也看書的。」朱天文哈哈笑了起來,本以為她是王菲一樣的低調自持,誰知來了一個爽朗的那英。
人生70 猶扮年輕
朱天文口中的年輕人不復《青梅竹馬》的茂密黑髮,而是白髮平頭,他今年70歲,問他可知自己馬上就要追上76歲的李天祿拍《戀戀風塵》阿公的年紀,「真的嘛?」他略略吃驚,但隨即老神在在地說:「但我有運動,對事物的好奇心還在,腦子比較不會老,講難聽一點就假年輕啦。」他得意洋洋地說《聶隱娘》上映觀眾歡呼成一團,也有外商看了電影,要他拍HBO或Netflix那種8集、10集的電視電影,語畢,「但問題是你動作很慢啊!」旁邊的朱天文哀嚎著,隨即又戀戀不捨地說:「邀約若早10年來不知道有多好,10年前他很快的,任何題材抓一抓就有了,現在他好慢喔 。」
侯孝賢大事記
- 1947年:出生廣東梅縣,隔年隨父親來台,於高雄鳳山長大
- 1973年:國立藝專畢業後擔任李行《心有千千結》場記
- 1980年:執導第一部電影《就是溜溜的她》
- 1983年:投資《小畢的故事》、合拍《兒子的大玩偶》開啟「台灣新電影」熱潮
- 1986年:《童年往事》於柏林影展獲國際影評人獎
- 1989年:《悲情城市》獲威尼斯金獅獎
- 1993年:《戲夢人生》獲坎城評審團大獎
- 2015年:《刺客聶隱娘》獲坎城最佳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