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筆觸、各色顏料交疊的畫塊,構築出年近60歲的畫家,在15歲隨父母舉家遷往法國以前,遺留在家鄉的童年回憶。這40多年來,伊拉克經過海珊(Saddam Hussein)掌權、兩伊戰爭、波斯灣戰爭、經濟困境、今日的伊斯蘭國(IS)蹂躪,早已面目全非,意外成為一家人無法回頭的家園。
范達克利透過簡單而沒有過分詮釋的漫畫──像是藍天大樹下,小女孩蹲坐草皮上仔細地看著擦鞋匠;像是每個夏天,噴灑DDT的防疫車經過帶著灰撲撲的飛煙,她與哥哥被要求躲在家中一格格的窗戶後方,只能乾瞪眼地羨慕鄰居小孩興奮地追著車子後方奔跑;像是每年沙塵暴襲來,城市被染上一片暖調的鉛丹色,她在幾筆線條勾勒成的房子裡,盯著天空一看就是幾小時,學校停課,所有交通停擺,「我好愛這樣的時刻,全家人一起待在屋子裡」。──串起屬於童年的私密回憶。
即使19歲、31歲時短暫回訪的伊拉克已滿目瘡痍,五六零年代的家鄉摩蘇爾城,在她心中依然愉悅動人,帶給我們對這塊土地不同以往的想像。「我希望人們可以發現這個國家迷人、友善的一面,」范達克利告訴我:「摩蘇爾每到春天時,總是幾百萬朵罌粟花同時盛開。我和路易斯討論書名時,『罌粟花』很快就飛進腦海;而且,這種花被摘下後的短暫生命,與我的故事之間,關係再明顯不過了。」
「親愛的,這花一被摘下,馬上就會謝了。」范達克利母親曾經告訴她。童年時她喜愛爬石塊、踢足球、野餐兼大採罌粟花的幾個古城區,如尼姆魯德(Nimrud)、哈特拉(Hatra)等古文明遺址,今日已遭伊斯蘭國摧毀。
伊拉克與法國的記憶交錯
從范達克利開始整理童年回憶、到《伊拉克的罌粟花》初版於法國的出版,橫渡了4、5年。即使夫妻倆已有26年並肩繪畫的經歷,108頁的漫畫透過同一個口述者陳述,會不會因為視角、呈現手法過度重複,令讀者乏味,是主繪者通代最大的挑戰。通代坦言:「最冒險的根本不是我們會搞砸這本書,而是我們兩個會不會因為它而鬧翻了!」他說:「謝天謝地,這件事沒有發生。」
把范達克利的故事說給大眾,一開始是通代的提議。2015年3月,法國《世界報(Le Monde)》詢問通代,能否為它們的應用程式(app)「晨曦(La Matinale)」構思未來一年、每週一次的連環漫畫。通代詢問妻子,願不願將她的成長故事作為素材?
范達克利的回憶過程是極為感性的,「若不是路易斯幫我整理故事線,我的敘事不可能這麼務實、效率。」雖然她很清楚,自己不要一個聳動的故事線,心裡想傳達的故事,畢竟不是一場驚悚片或悲劇,而是「一個家庭的故事」。不過,兩人都面臨如何避免「重寫」故事的難題,譬如如何不浪漫化發生過的一切、不延伸場景、不重塑對話。
通代表示:「自始至終,我都得試著保持一段距離,才能不情緒化,專注在事實上。」
無論是血流成河的社會、難以喘息的家族聚會、傳統社會的束縛與悲劇,兩夫妻都以可愛而圓潤的畫風呈現。無厘頭的搞笑亦時常是呈現悲劇的形式,這畢竟是一則關於成長的故事──在矛盾中成長,青春期掙扎於異地的不適應,最後蛻變為一位法國女人,卻頻頻回望始終動盪不安、難以回頭的伊拉克,並必須照顧雙親在遲暮之年的喃喃自語。
她是不願回去了。家鄉那一頭的怵目驚心、早已脫節的文化,是她難以想像的、逝去的家園。「完全不考慮回去了嗎?」我再確認了一次。她說:「假如我的所有家人都還在伊拉克,當然,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吧。但是,也不可能長久住在那裡。」
於是,《伊拉克的罌粟花》不以編年體的方式呈現,而是交錯著於伊拉克的成長點滴、於法國的成長時光,以及1977年、1989年二度重返伊拉克的記憶。范達克利說:「我給路易斯看了我小時候在尼尼微(Nineveh,尼姆魯德古城所在地)門前和獅子雕像的合照。那些有翅膀的獅子,在我給他看照片的2週前,剛剛被IS斬首。他於是從這件事開始作畫,甚至還把照片放在連環漫畫裡。」
通代回憶這些漫畫成書的過程:「如果我才畫了前兩頁,就讓她找到問題,我大概就放棄了。我不想冒著傷害我們感情的風險,去完成這本書。不過,我提出的調性、圖像風格,她都滿喜歡的,所以一切還算順利。」
2016年8月,《伊拉克的罌粟花》在法國成書出版。
無法倒轉的童年
然而,看似白描而平實的鋪陳,都彷彿盡皆等待著最後一擊──故事中可愛的人事物的凋零。在法國、伊拉克生活的片段穿插中,我們看見范達克利的家人在異地生活的流轉中,面臨了歲月的掙扎。橫跨半個世紀,綁著髮帶的小女孩也已即將步入60歲的年紀。為了這場採訪,也才得知她的父親於半年前過世。
我想起同樣敘述伊拉克家庭故事的一部紀錄片《伊拉克零年》(Homeland (Iraq Year Zero))。導演法迪勒(Abbas Fahdel)18歲前往法國追尋自由,離開兩伊戰爭中的家鄉;壯年後,他重回故鄉紀錄家園。
然而,目睹了波斯灣戰爭戰前、戰後的家破人亡,他最終發覺自己無力剪輯120小時的影片,擱置10年。重新面對時,他花了2年剪輯,彷彿看著認識之人的鬼魂一般。5個半小時的長片裡,屢次預告影中人的死亡,觀看時,不由得對眼前、當刻祥和溫馨的家庭時光,產生毛骨悚然的警覺。
范達克利回不去的,究竟是家園,還是罌粟花般太快凋零的、記憶裡的童年?
1972年,父親下定決心帶全家搬往自己留學時熟悉的法國,但母親自小在法國成長,極不認同回到那塊早已令她失望的土地。《伊拉克的罌粟花》裡,我們看見母親穿著圍裙、將飯菜擺上桌,靜靜聽范達克利嚷嚷:「我投老爸一票,我們去法國。」又靜靜地聽父親摟著肩膀、試著安定她:「等伊拉克變好,我們就回來。」
范達克利說,老爸的如意算盤是,等時局變好,就能夠回到伊拉克。
她回憶,1989年10月,兩伊戰爭結束的1個月後,是她最後一次回到伊拉克。她以為戰爭結束,可以更常回去了。「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心揪成一團,但我還是跟大家道別,說我們很快會再見的。」不到一年,海珊侵略科威特,引爆波斯灣戰爭。
老年的父親,記憶一次一次錯誤。老年的母親,開始述說以往始終三緘其口的童年。堂表兄弟姊妹們,近年來都陸續搬離了伊拉克。「接著,那些偏執狂(Daesh,阿拉伯國家對伊斯蘭國的貶稱)進入了我出生的摩蘇爾──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和伊拉克曾有的關係,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