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專欄〈王家祥〉全文朗讀
我每天從文山區進城的路,總會有一段必須行經敦化南路,因此總不時想起我的遠方友人王家祥,尤其在這季節,因為那敦化南路二段的行道樹是台灣欒樹,整個九月,正開著黃燦燦的花,整條路都再三提醒你,金風送爽;再一個月,它們會轉成緋紅色,那是一朵朵內含種子的小蘋果一樣的蒴果。
小蘋果,那是我初見王家祥寒暄後不久,他知道我住台北,便說這季節應該是台灣欒樹結著緋紅色小蘋果形狀的蒴果的時節。
那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時報邀請幾位應屆獲獎作家去墾丁旅遊(家祥的〈文明荒野〉獲散文獎,我的〈十日談〉獲小說獎——啊我們是同梯!)。
令人神往極了的隨興和快意
很快的,我發現家祥既是受邀者,也是導覽帶路者,之前一年,他以二十歲年紀獲自立報系台北人雜誌封面的甄選攝影獎,我記得那一幅攝影作品〈快樂〉,視角是躺靠在(一株老樹幹?)的登山客(家祥自己),舊褲舊鞋的兩腿放鬆的靠在一截橫倒在地的枯木旁,藍天(彷彿聽得到大冠鷲的唳聲)、芒草(習習山風中顫危危的)……,令人神往極了的隨興和快意。
家祥那時還是個在等兵單的森林系學生,年內連獲重要的獎項,卻絲毫心不在此,我們待了四天三夜,上山下海走遍才成立沒幾年的墾丁國家公園包括保留區南仁湖,我除了沙灘邊上常見的馬鞍藤和林投,幾乎叫不出其他植物的名字,家祥問一奉十的教我認紫花長穗木、棋盤腳、白水木……以及我老以為樹長成那樣必定不是檳榔就是椰子的台灣海棗,十年後,我將它用入我的《古都》中「也不能不有海棗、台灣海棗,否則三百多年前那些漢子們如何得以遙望著長滿台灣海棗的海岸而喊出福爾摩沙!雖然據說這是他們東行以來所命名的第十二個美麗之島。」
我記得有一天中午在南仁湖畔席地休息,臨時加入了一名山岳攝影的前輩(我不該在記他名字多年後竟想不起來了),家祥見了他恭謹孺慕如弟子,他們交換著近時才分別去過的某山、拍到了甚麼沒拍到甚麼、哪條路過隘口後右手第一株甚麼樹岔入的蹊徑可以循摸到甚麼古道的舊跡……,他們講著那兩三千公尺中央山脈間的一條山路如同自家廚房、交換的行軍密碼如此費解如此令人欣羨到想就此拋家棄子尾隨他們而去。
那趟墾丁行,於我確實是當媽媽後第一次拋家棄子的遠遊,沒手機的年代,每晚飯後我們排隊等著打電話回家,再小心不聽,我都聽到家祥電話中說「同行有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你要趕快寫,你寫得比他們都好」,那是他白天告訴過我的學姊女友吧,筆名龍雅,家祥說,「她寫得比我好幾倍。」
我用臉書是潛水艇式的只偶爾浮出水面看看
該年底,我們又見了一面,龍雅陪他一起來參加文學獎頒獎典禮,那時我們還有出版社,我向他們二人都約了書,家祥爽快答應,次年,交了一本小說《打領帶的貓》給我們出版。
此後是好長一段的中年,我當然不放過任何他的作品,也遠遠知道他在南部任職台灣時報副刊主編七年、同時而來的素樸的有關土地、歷史和住民的議題而非風潮,他幾乎無役不與,以筆、也以人親身實踐參與,例如有我知道和不知道的「鼓吹綠色之夢、南方綠色革命、推動衛武營公園化、中央公園綠化整頓、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反對興建美濃水庫、搶救小鬼湖、擦乾小鬼湖的眼淚等等環保運動」,我參考引用的是最溫暖大度的共同友人陳文發的文章、而非缺乏溫度的維基百科或百度。
最終,又間接的從共同友人處得知,他像六零年代嬉皮一樣的隻身旅行在井上靖所寫的敦煌樓蘭的絲路……,我喟嘆著,年歲既長,知道那是在修補心中的某個大洞,而不僅僅只是追尋浪漫自由的晃蕩。
三年前,也許他和海盟的共同友人太多,他們為流浪動物訊息彼此按讚下,進一步成為臉友,我用臉書是潛水艇式的只偶爾浮出水面看看,又或像卜洛克寫的在「匿名戒酒協會」只聽不說的私探馬修史卡德。
沒想到偏鄉遍地是流浪狗貓
我看到的家祥,十四年前終於逃離南方城市,與女友到台東都蘭開背包客民宿,以為終可以實現他嚮往一生的與自然日夜共處、低限又自由的生活。
沒想到偏鄉遍地是流浪狗貓,而且都是放養或遭棄養、狀況極差的流浪狗,幾代生養下,已歸野成野犬,居民無法忍受時便以最方便殘忍的方式毒殺,無差別的放毒,往往連已被絕育和照養的浪犬也一起遭殃。從家祥日日臉書我了解,偏鄉,並沒因為空間寬闊而人心寬闊比城市願意寬容浪浪,反之,他們多少處在前現代以人為本位的狀態,「無益」的動物植物都該都必須清除。
家祥天天開車去市街載回肉販不要的剩肉剩骨、雞精工廠的肉骨殘渣、或偶爾老友寄到流浪動物協會的貓狗飼料,回程東繞西拐、依腦裡只有他知道的繁複地圖餵食四下的浪犬,待返家把海邊永遠不夠住的貓舍狗舍打掃乾淨和餵食,大半天已過。
這,都還是正常日子,所謂正常,就是沒有38度以上的焚風、沒有長浪險險湧至的颱風、沒有颱風將住屋掀起,他只得把狗群帶至屋裡、地上淹著到腳踝的水、人和狗只得縮腳至椅上一起睏覺。
心底的地藏王菩薩
如此數年下來,女友離開了,一天只收三百元的民宿因無人照料因此無人光顧也停業了,家祥除了臉書,也停筆了(他一直是我認為台灣最具歷史意識、人文關懷、社會參與、最文學性的自然寫作者),不少人在他的臉書留言勸慰或鼓勵他,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物傷其類,因為知道如此處境無論勸慰、鼓勵或批評勸阻都無效,因為,家祥在一個訪談中回答何以非如此不可時說「我不過想讓晚上能安然睡著。」
確實如此,我也曾試圖聽進老友們的勸誡,面對一隻車底嗚嗚叫的奶貓,我趴地抓牠未果,一手一臉黑油的想,或許、或許等會兒還會有更心軟的人經過救牠……而放棄。
我不知道後來到底有沒有別的心軟人經過並救了牠,我只知道,好些年我每想起這便無法入眠,到現在,十年後的現在,思之仍不安懊悔不已。
一六年夏,一位向來關注流浪動物的企業友人想在他例行的企業楷模的訪問裡偷渡此議題,我擔心他不夠清楚現在動保議題演到哪一集,便幫忙約了幾個理念相近、行動力強、風評好、CP值高的動保團體一起為他簡報,而趁此,我聯繫了家祥,要不要北上一會、說說他一人在進行的革命及其困難。
我們近三十年不見,都有了年紀和風霜的臉,既陌生又熟悉可辨,我大力緊緊的抱住家祥,我遠方的兄弟、的戰友、的心底的地藏王菩薩。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