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的8對夫妻,各有不同的相處模式與問題。其中一對在大學任教的夫妻,某天丈夫盛怒之下拿起椅子,當場砸碎,但妻子的第一個反應不是生氣反擊,而是認為丈夫的舉動是在求助、表達需要。在沈可尚的鏡頭前,這對夫妻回想認識以來的種種,妻子記得當時公公罹癌、又有工作壓力與孩子管教問題,導致丈夫的挫折憤怒等情緒累積到極點,但她也有話要說..。
《幸福定格》裡的沈可尚之於片中的8對夫妻,與其說是旁觀者,不如說是一種觸媒,因為他與攝影機的出現,營造一個空間氛圍,讓原本忙於生活瑣事的夫妻終於有機會交談。不過7年前沈可尚以該片企劃案獲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CCDF)首獎之初,是想探討「亞洲婚紗文化」。那時他覺得:「一張婚紗照可以傳遞很多訊息,包括權力關係、戀愛場景、婚姻樣貌等,又很複雜地在資本社會利用大家對幸福的想像形成一種產業,蓬勃發展。」
沈可尚以婚紗與婚姻想像為主題,拍了幾百個鐘頭,在4年前完成2個多小時的粗剪。裡面有把第一張合照給了有點土氣婚紗照的陝北新人;有為了婚紗照裸露與否爭執不休的台灣情侶;還有全亞洲最貴的婚紗攝影師,拍照時一直講笑話,修圖時卻直罵「我不會說笑話、偏偏要講,我就是生產線上一個笨蛋..... 」。雖然素材豐富,但沈可尚反問自己:「大家開開心心拍照片,我幹嘛去講照片背後的弔詭。更重要的是,看完那麼多充滿故事性的東西,我卻沒有完成一部片的感覺。」
沈可尚開始思考到底缺少什麼?「我發現有了孩子後,和老婆談話的內容都是:誰接小孩、哪天去誰家、找保母這些事,聊完很累就默默坐在沙發上。但戀愛時,我們可以分享所見所聞、有時聊到天亮,為何婚後是這樣?有種親密不見了。」他觀察不少夫妻用餐時常各自滑手機、或講沒兩句就安靜,「難道婚姻是讓兩個原本心靈靠近的人停止對談的空間?」
「如果婚姻是把人和人的距離在物理上靠近、化學上變遠,幹嘛結婚?我很好奇別的夫妻談不談話?」沈可尚決定找其他夫妻聊天,從與十幾對夫妻分別約訪,慢慢縮小到後來的8對。拍攝期間沈可尚只帶一個助理幫忙搬器材、做筆記,全部自己拍,讓現場的人愈少愈好。他常拋出婚姻中遇到的問題和對方討論,大家一言一語聊起來。取得信任後,他漸漸退為記錄者,捕捉夫妻間私密的對話。一次次約訪,每對總訪問時數都達數十小時,但只從中擷取最具代表性的一小段。
「人在婚姻生活中,會渴望有某個觸媒改變日復一日的氣息,這個氣息一旦改變,他們也會展露某部分的自己,出現意料不到的反應。有人有點怕我來、覺得上次講了不得體的話,但又有點期待我來,因為我來,他們可以把一些話講出來。」沈可尚坦言,《幸福定格》中願意被拍的夫妻某種程度上都自認關係滿好,「但當攝影機與另一人進入,稍微肢解如常的平衡,就撩起一些因害怕衝突一直避談的事情。」
拍著拍著沈可尚也有新的體會,「知道男性和女性思考事情真的不一樣。發現女性從女孩變為妻子、媳婦、母親等角色轉變時遇到的犧牲,比我想像的還大。」影片裡有位妻子得照顧夫家、少有時間與娘家人團聚,說著說著委屈落淚,丈夫對此卻眼神閃爍、重複地說:「你知道我是一個男生。」沈可尚從中解讀到男性在社會壓力與自我期許下的掙扎,「他要照顧這個、那個,有他的排程,但如果多講一點,女方可能就會爆炸,那個眼神是希望對方不要爆。」
探討家庭婚姻,如何兼顧倫理和隱私,又不流於表象?沈可尚強調,他的紀錄片中被攝者是最大的,被攝者不同意的畫面,不會出現。受訪者中,有人一度擔心長輩看片後的反應,但後來卻覺得:「這只是歷程,我們一直在努力。」有人因在鏡頭前直言「其實討厭小孩」,憂心以後孩子看到紀錄片會不舒服,但想了想卻說,「如果讓孩子知道我曾對生小孩有多不適應,但我改變了,這也不是壞事。」這兩組的回應讓沈可尚看到經對談洗禮後,產生新的可能。
對沈可尚而言,《幸福定格》不再是探究婚姻的答案,而是相信對談可以改變很多以為想當然爾的事情。藉由一段段一鏡到底的對談,串聯起夫妻間時而溫柔貼近、時而劍拔駑張的關係互動,「這是為何剪接時,只想剪對談。」
至於之前拍攝以婚紗文化為主軸的素材,沈可尚還是放入一些,但刻意改用黑白的婚禮畫面,搭配結婚進行曲聲中的婚姻誓言。「誓言不重要,重要是當下怎麼過?」沈可尚笑說:「最近有太多人把我當婚姻專家,我說:『我還在婚姻的經驗裡,每一天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