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專欄〈厭世文〉全文朗讀
年愈長,愈嚮往一種生活,關鍵字是:就藪澤、處閑曠、衲衣、草鞋。
就也才發覺,如此的日子,已其實過了快半生,只幾個月前棄了草鞋、買了我此生第二雙馬汀大夫鞋,相信之於我這日行十五公里的行者,它會陪伴到我生命最終。
記得最好的時光
何以發此厭世文?因為有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傷,這似乎是與動物相處必然有的處境,幾年前,我曾應邀寄數語給香港的《字花》雜誌,說明此:
「我和姊姊天文做動保志工且領有市政府動保處受訓過的志工證多年,最感困難的並非物資(少買個包、穿舊衣即可),也非時間(其實隨年益長快覺得分身乏術了),而是感情。
明明記得牠還是小奶貓的可憐樣(其母來接受我們每日定時定點的餵食,牠那頭哇哇大哭聲震社區中庭),我們還沒見過牠,就已將牠命名為烏鴉鴉。
明明記得牠的可愛,我們在等牠媽媽和其他街貓用餐時,牠總把握片刻磨蹭蹲坐的我們或乾脆跳到圍裙上埋頭溫存。
即便如此,我們未曾動過念頭把牠帶回始終有十五到二十隻貓的我們家,因烏鴉鴉家族所在的社區被我們多年宣導下來尚稱友善,便決定讓牠就地自由生活。
記得牠威風的盛年(儘管絕育了,牠仍執拗的把誤闖入牠那郵票大小的地盤的其他街貓喝斥逐出)。
記得最好的時光,牠在那洋紫荊花落一地的粉紅台階盡頭現身,伸個大懶腰,一刻不錯過的前來磨蹭你腳踝、鞋子,第兩千一百九十次的對你說,你是牠在這世上最親愛的人。
牠旋即病了,你帶牠去牠從未進過的人的醫院的燈光的器具下檢查,檢驗報告還沒出來,牠在你臥室桌下靜靜的離開了。
醫生說,六歲是街貓的晚年……
一直有人要我簡單描述動保志工或(愛動物的人族)與動物的關係。──吸血鬼吧,永生不死的吸血鬼,總必須一次一次目睹短命於你的所愛的幼年、成長、盛年、華美、老衰、離去。
烏鴉鴉是我們每年得送別的眾街貓之一,而我們照例想不開也無法保護自己的,次次老吸血鬼一樣的熱淚如傾大哭一場。」
這文中的烏鴉鴉可代換成乳乳、Toto、臨臨(今年逝去十六歲、二歲半不等的家庭貓族成員)。
完全不能釋然。
多年來,我老是對皮毛打扮之事意興闌珊
關於就藪澤,我們住了四十六年的老屋可算是,而我每天工作的咖啡館也築在曾經的河道上,儘管它處於台北東區繁華之地,但白日水木清華的往往只我們一家仨各自據一桌、面對書稿或電腦幹著傻事,夜晚,它彷若聊齋大墓一樣的是一間燈火人聲鼎沸的夜店。
心思上,倒是處閑曠的,或該說,努力讓自己處於閑曠(儘管努力、閑曠,這似乎是個悖論)。
關於衲衣,有時我真希望全世界能約好了人人都穿冬夏二季制服,如此我才不致顯得過於失禮怪異。多年來,我老是對皮毛打扮之事意興闌珊,不照鏡、不梳妝、不接受不熟悉的體重和體態,只要碰到一件可天天穿天天洗還隔夜就乾的衣服,就天天穿它,因此數年前發現,Uniqlo有一款短袖黑襯衫完全符合此要件,便一口氣買了六件並向家人開心宣稱,這足可以伴我到八十歲並此生再不需花一秒鐘再選購衣服了。
只不幸我不知該如何面對每天咖啡館的工作人員,我太想在胸口別一字條「我有洗澡、我有更衣」,我猜想,要是有一天我穿了不同的衣服進店,會有一名工作人員當場掏出一張鈔票給另一人,只因打賭我這輩子只此一件衣服的人賭輸了。
有很多原因讓我過如此的生活,好比Uniqlo的黑襯衫最低折扣時一件四百九十台幣,足可以讓我買十一罐老貓肉泥罐有找,讓幾隻胃口不佳或口炎拔了牙的貓可食慾大開;一件冬季外套可供二隻母街貓絕育;一個夢幻包包可資助一個愛媽救援1隻重病街貓的醫療費……
我以為世代相處最健康有益的應該是坦誠
我的世界裡的價值/價格已成了這樣。
不知不覺,我已當它成一種修行、一種淬礪自身的方式,佛教信仰中的六度萬行的修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其中唯獨忍辱我簡直半點都做不到,出於無知或惡意的誤解我倒是不在意,我不解更驚怒的是那曾經熟悉的友人的粗暴凌辱,例如三年前一位老友對我潑穢,心性喜好高潔的我,至今無法不嗅到其臭。
我甚至與人人爭相討好的年輕世代「決裂」,只因不願像我同代之人按捺自我的只肯當啦啦隊、或開口閉口「保護年輕人」「不要打壓年輕人」……,一心爭取被年輕世代認為「他是我們的人」,我以為世代相處最健康有益的應該是坦誠,坦誠的說出自身的所見(走在前頭的我們看到荒原斷崖噤聲不語嗎?)、所感、所思、所惑,才是良好的溝通開始不是?而非一味討好鼓勵、報喜不報憂,那我們豈不痴長白活了這數十年?
虛張聲勢只能引來虛張聲勢,仇恨只能引來仇恨,坦誠(包括一己的優點或缺失)才能帶來彼此的坦誠。
如此想,我太過天真了嗎?
但我見過同代之人戴錦華遠勝於我的天真和坦誠,在北大任教的她在一場演講中對年輕學生們坦承,彼此有鴻溝也似的代溝,她不討好不告饒的坦言「因此我選擇留在屬於我自己的年代,我不擔心自己成了任何意義上的『九斤老太』,因為我選擇的位置是邊緣對中心,夢想對現實,反叛對秩序,『幼稚』對成熟……」
她說得可真好不是?
──寫在我弟弟臨臨離世十天,原以為牠會伴我到七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