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自由?20歲的廖崇倫回到台中一中的校門口,現在的他和舊照片裡,在門口抗議的模樣差異不大,甚至連服裝也帶著高中生的氣息。他絲毫不介意腳下藍白拖鞋入鏡:「上了大學,沒有人管你穿什麼,看似自由,但大家會期待你大學生要怎麼打扮,像我這樣隨便穿就不合格。」因為關心環保念了環工系,可是身邊的同學全都在準備公務員考試,「沒有人管你的地方,結果大家卻在做一樣的事,這算是自由嗎?」
廖崇倫在彰化溪洲水尾村長大,父親是法官,母親是家庭主婦,家中還有一個妹妹。他從小在家說台語,直到小學到員林市區念國小才第一次學「國語」,同學笑他不會說話,取笑他的腔調,他不以為意:「從小我爸就讓我們知道,說台語不是什麼低人一等的事,別人笑我,我才覺得你台語講不好,很奇怪。」
小學才開始識字:「那時候覺得認識字很棒,可以讀很多書。」他在父親的書房裡讀到切.格瓦拉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然後對應自己的校園生活:「我看到老師體罰學生、很多不合理的規定,就開始心生不滿。小學時,學校規定打籃球要把衣服紮在褲子裡,廖崇倫不服,帶著同學到校長室靜坐抗議,校方不理。他又帶著同學到訓導處丟甩炮:「那時候以為是武裝革命,現在看真的超幼稚。」
上了國中,他仍舊不安份,老師上課,他就在位子上寫書法和做木工,有時蹺課爬樹,在樹上發呆一整個下午。考前3個月,他發奮念書,如願考上一中。這個校風自由的校園裡,他如魚得水,念自己想念的書,帶同學抗議、參與社會運動。父親從沒反對他的不務正業,「當然,他還是會念我考試考太差,他對我的期待就是念台大,之後當個學者。」
廖崇倫如願考上台大歷史系,念了2個月就決定休學:「我想要回鄉,大部分一中畢業的學生就是要離鄉去念台政清交,校內的運動經驗沒辦法傳承。」他想要跟土地的關係有更緊密的連結,多為故鄉做一點事,父親認為,要改變社會,要先安頓好自己,先讓自己有社會位子、說話有影響力,才能達到目的。廖崇倫等不及了,在他的眼裡,知識不是用來得到社會位子,而是可以在生活裡實踐。
父親斷了他的經濟來源,要他休學就不要回來了。他的戶頭只剩3000元,要撐4個月,當時他還住在台大宿舍,晚上就到社團辦公室找社團辦活動剩下的便當,或是趁學生餐廳快打烊了,他去拜託打飯阿姨把剩飯給他。就連重考的課本,他都得到中一中校園撿學弟丟到回收桶的二手書。
「做了這個選擇,我反而更了解家鄉的人在想什麼,他們有多不希望我留下來,就代表他們有曾經多麼想努力想離開故鄉讓自己脫離貧困。」他說起自己務農的家族,有的在市場賣菜,有的則是吸毒、犯罪不斷入獄。父親是村子裡唯一的台大生,努力讓整個家族脫貧,而脫貧的方式就是離開故鄉。
被趕出家門,「我很想回家,但不想道歉,因為我沒做錯什麼事。」2年前,他重考上了中興大學,幾個月後,阿嬤一通電話,他回家吃了年夜飯,一家人算是和解了,只是重考一事仍是家中敏感話題,父親提到時仍有些情緒。你後悔做這個選擇嗎?廖崇倫有點感傷地提起,反課綱運動時自殺的林冠華:「事件當時,我們都覺得他是烈士,為理想犧牲,可是現在高中校園有誰還記得他?」
他又提起另一名中一中的學弟,曾在校園發動大型抗議爭取學生權益,校方的承諾事後全部跳票,而學生也不可能再次被聚集:「做這些事,很像薛西弗斯推石頭,不斷地推不斷地滾落…一切看起來白費力氣,但卡謬說,推石頭的過程本身就是意義。」他高中畢業後仍每週回台中一中,帶學弟讀書會、辦各式活動,已經過了3年。
「我從小在水尾沒什麼玩伴,因為人口外移嚴重,整個村子留下來的只能做比22K更低的工作…前陣子聽說一個跟我同年的鄰居,國中畢業就到工地,最後意外從鷹架上摔下,死了。」水尾村上一個考上台中一中的人是在80年代,「我們把政治談得太偉大,談得離生活太遠。」
即便,一路走來有失望與挫敗,廖崇倫並不後悔,所有的政治參與都是從生活的小改變開始,因為關心自然與環保,他也開始吃素:「畢業後,我想回鄉教書,偏鄉缺的不是硬體設備,而是好的老師。」他依舊是那位滾著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