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30出頭,剛經歷人生的重大轉折——辭去編劇正職,全然寫自己的東西。或許抱持了這樣的決心,談到創作,雙羽言語間有股自持。問到核心,關於創作於她的意義,答:「在小說裡建立新秩序。」霎時,倦容退去,小說之神附體。
為什麼媽媽注定讓人抓狂?
我好奇,她在看起來十足類型小說的《瘋狂媽咪日記》裡建立了怎樣的秩序?
《瘋狂媽咪日記》寫女主角「嘉寧」失婚帶著女兒走投無路之際,遇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昔日同學「小魚」媽媽「Doris」邀請她搬入豪宅同住。正當嘉寧以為自己完美寄生上流,卻沒意料大宅像蛛巢,她正掉入長達十多年,以愛為名的陷阱。定睛一看,陷阱裡還有別的,死去的獵物。
雙羽把母親與女兒的親情寫成獵與被獵,主宰與俘虜。完美媽媽可能是瘋子,但她的瘋狂來自她本該是的樣子。《瘋狂媽咪日記》看似上演又一場「閣樓上的瘋女人」敘事,然而雙羽想問的是:為什麼媽媽會發狂?在成為母親之前,她們「本來是什麼樣子」?
「有一次我跟朋友吃飯,結了婚的朋友說建立家庭後回到原生家庭壓力很大,在新家庭面對小孩老公,可以『平等的』被對待,可是回到家媽媽又把她們當小孩,批評她們衣著。但我進一步發現不管已婚未婚,婚後幸福與否,媽媽總是對女兒不滿意。」這體悟也來自雙羽個人,「雖然搬出家裡,但我媽還是會挑我毛病。」
《紐約時報》有篇文章〈你媽注定讓你抓狂〉,說人們只要回家兩天,就會受不了媽媽的叨念,彷彿踏入家門即面臨無法遏止的退化,退回孩童,一個你曾經拚了命想逃離的時期。心理學對此有解釋,稱為「家庭系統理論」:「家庭有各自的平衡,每個人在維持家庭系統完好的過程中都扮演固定角色。不管你的既定角色是什麼——安撫者、小丑或脾氣暴躁的人——當踏進童年時代家庭大門的一刻,你就會重回那個角色。」
你媽注定讓你抓狂,像生生世世的詛咒,來自血緣,始於臍帶。可是為何是媽媽,不是爸爸?「可能她們在成為母親過程中負擔過重壓力,必須對兒子女兒全權負責。小孩不是社會期待的樣子,媽媽就失格。」既面對婚後的親職壓力,又有原生家庭的責任,「像我媽,大家都說女兒出嫁像潑出去的水,可是家裡出事或有人生病,還是會找女兒。」
建立新秩序打破勒索輪迴
於是媽媽被迫完美,也被迫回到原生家庭退化成女兒。我問雙羽,女人身為媽媽已經很辛苦了,還被寫成瘋子,會不會太慘?到頭來,《瘋狂媽咪日記》是否又複製了一輪女性的悲慘命運?
「小說裡的新秩序不在瘋狂媽媽這角色,而在女主角嘉寧——她也是母親,她重新長出自我,打破上一代情緒勒索的循環,不再當受害者。」很多人常常一面抱怨媽媽,一面安於這個位置,雙羽認為這樣只是出走流沙又滑下去,「覺醒,是結束這個循環系統的關鍵。我一面寫一面想:我媽成為我媽,她失去了什麼?母親們失去了什麼?而誰該結束這個循環,答案是我自己。」
她的覺醒過程與創作息息相關。台大日文畢業後,她曾在香港工作一年,因為想創作,辭掉工作回台。之後到新北市文化局協拍中心協助劇組租借公用場地,再到雲門舞集做行銷。做了這麼多成藝術家之美的工作,遇見形形色色創作者,她卻覺得很痛苦。
「因為我想創作,每天都非常接近想做的事,可每天都不是在創作。有時看到很多還沒拍出的東西,但我知道那是很好的作品,也令我痛苦,更讓我想創作,又懷疑自己的能力。」看見原鑽,看見原鑽不被看見,都令她想到自己。
為什麼不斷然去寫作?雙羽的難題也是《瘋狂媽咪日記》誕生的原因。「我從小念音樂班,爸媽希望我當音樂老師,安安穩穩過一生。可是我發現同學們每天都在練琴,假日不能出去玩,也不行參加社團。高二開始質疑難道人生就是每天練琴嗎?」直到她參加大學辦的夏令營,才知道外面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念音樂班的學生通常都比較有錢,可是我是誤打誤撞,考最後一名進去的。我家用的是直立式鋼琴,別人家都用三角鋼琴。我很多同學媽媽是全職母親,可以花很多心思在小孩身上。同學生日她來班上發糖果,接送上下學,運動會煮整鍋綠豆湯給大家喝,好像永遠很忙,但看起來又光鮮亮麗。」
讀音樂班像誤入上流社會
身在音樂班也讓雙羽很早體會上流社會,像糖衣。自小感受階級差異,會不會羨慕有錢同學?「每個家都有祕密,例如我同學爸爸外遇,她媽媽只說:『爸爸只要按時給錢就好。』這也是我之所以選擇以一個外人嘉寧來看小魚的家庭,因為這角度才能看見陶瓷般家庭的裂縫。」裂縫之下,是不為人知的瘡孔。
自小學音樂,愛讀珍・奧斯汀、夏綠蒂・勃朗特的她告別了莊園與宮廷的幻想,填志願選台大日文,本以為她會讀師大音樂系的爸媽卻不滿意,媽媽甚至一個月沒跟她說話。
媽媽看似想掌一切,其實小時候雙羽覺得媽媽很有才華,為她畫故事書,帶她看一整天的二輪電影,「我媽啟發我走上現在的道路,她卻為了家庭犧牲自己真正的才華跟愛好。我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最讓我感到難過的不是女主角,而是她夢想做老師最後卻成了女工的母親。我媽也做過女工,她讓出資源供兄弟讀書,我的外婆和祖母也做了同樣的犧牲。這對她們那個年代的女性來說似乎是非常理所當然的。」
因此,對雙羽而言,實踐創作之路就是努力打破這個循環,長出自己的樣子。那是2018年開始創作當編劇後。「以前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當初放棄在香港的工作,是很大的賭注。賭一把投入創作讓我整個人打開了。」
寫完《瘋狂媽咪日記》,再回頭看自己與母親的關係有何不同?「我們這一輩的爸媽人生其實都沒有選擇權,他們不曾被告知可追求自己,早早就以賺錢養家為目標,目標達成後就不知道要幹嘛了。我們可以思考自我,做自己,其實是站在埋葬爸媽自由的墳墓上。」我們若理解此,再面對長輩的挑刺,便可用不失禮貌的微笑忍耐過去,「否則你只會覺得他們很煩。」
面對低潮是人生最大考驗
談到新作《B612情商事務所》——設想2065年科技發展至巔峰,為預防犯罪,政府設計情緒商數偵測系統,藉此評估全民的情緒控管能力,並以該指數畫分公民居住區域及職業。然而女主角剛失戀,情商考試沒過關,面臨人生被淘汰。
故事像電影《重裝任務》加《王牌冤家》,雙羽想談的其實是不管通過多少升學考試,人生總有一項測驗沒通過,再成功都會完蛋——如何面對低潮。話題一轉,雙羽說她其實剛走出長達一年的低潮。以前怎麼寫都不會累,現在因為長期過勞,身子壞了捱不過寫作的拉枯摧朽,產量大減。
小說之神總有退駕的時刻,再怎樣下筆如有神的創作者終究是用肉身在混。雙羽說,「社會氛圍鼓勵我們努力露出正常開朗的一面,但我們不能用減法處理低潮。」面對文字產出衰退,她坦然面對低潮。因為人生不是減法,是過去的自己疊加起來的。
我想起寫作四十年的宮本輝說過:「我所引以為豪的,是我努力在小說──這個虛構的世界裡,展示了對人而言,何謂真正的幸福、持續努力的根源力量,以及超越煩惱與苦痛的心。」真正的幸福在小說裡,說來有點諷刺,但人們便是因為這樣才繼續寫的吧。雙羽不懈想建立的新秩序,或許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