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還是把她的兩個兒子都嫁了出去。
瓦斯爐嗶嗶嗶發出點火聲,她的眼睛在火苗與火星中間惺忪、觀察著,直到嘩的一聲火燒成了一圈,焦邊的滷肉不鏽鋼鍋冒著汗,琥珀色的油凍冰層般融開,肉角、豆干、香料就從深色的湯水中探出頭來,彷彿地殼變動,板塊與板塊在滿溢香濃岩漿汁中不停震顫、騷動、摩擦,古老的岩層紋路走向,次遞著肥瘦厚薄不一的層次,或是只有氣孔而汁液從中不斷滿溢出來。
醬油、糖、油脂分子不停因為她手中的高溫而碰撞著發出焦熟的香味,像一張巨大的被單,慢慢的,平滑的,被她攪著勺子的手越拉越大,覆蓋到這30坪的老公寓裡,每條絲線、布面、內裡、襯飾,不停的編織著這種深沉而明亮的顏色,編織到木頭桌椅上、神龕、餐桌和紗網、大同電鍋、大兒子的西裝、便當袋、批來做為經營網路商店卻打消念頭的廉價女用包、小兒子堆滿房間的書冊、雜誌、那些不願沾染氣味而關進衣櫃的衣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總會收到他寄來的園藝日誌和書刊、甚至是千奇百怪的香草植物都堆在陽台,全都蒙上一層琥珀色光輝的氣味。
她將電鍋裡的舊白飯用飯勺翻了翻,溢出微微的澱粉發酵的氣味,水龍頭底下一沖水那個氣味就更明顯的了──是小兒子討厭的隔夜飯氣味,像賣場裡的米糧區總發出粉粉的陳舊味道。
還好小兒子不在家了,她放心的放到爐火上,反正對她而言是從小吃到大的味道,點了火,焰花一圈蓮,迷死人囉這淡淡的發酵的氣味,說真的她一直都覺得小兒子各種感官都太過神經質,分得出電視和收音機電磁波聲音的不同;分得出花的名字、糖的甜味種類、醬油跟梅干菜鹹味的不同;分得出,陽台上他寄來的數十種薄荷盆栽每一種不同,蘋果薄荷、葡萄柚薄荷、巧克力薄荷、綠薄荷瑞士薄荷香橙對他來說都是各異其趣的個體,而對她而言也許都可以歸類成幼時鄰人阿婆曬著的仙草青草茶底。
她摘了兩片蘋果薄荷,洗淨,熱水一沖氣味一湧,遠遠那頭黑絨絨一團毛衣長了4隻腳,小蹬步到廚房門口,悶哼兩聲,倒下,壓得扇形隔間塑膠拉門瑟縮一旁微弱地發出唰唰聲。
牠餓。
牠無論什麼時候都餓(唉,什麼不會最會哭餓),她走到客廳,才打開飼料罐,牠就將頭塞進空的飼料碗中佔好一個位子。只好一手摀著牠的臉架開,一手倒飼料(越吃越胖哎),她輕拍了牠熱熱的小腦袋瓜但牠只是甩甩耳埋頭吞吃(打也打不走),直到裡有人喊著,臭火乾囉臭火乾囉,她疾疾奔向那充滿各種氣味的廚房裡。
因為他也餓,如果不吃東西,不覺得餓,他就沒有填滿生活的理由。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在客廳裡,穿了一件四角內褲,汗衫外隨意披著鋪棉深綠老夾克,裸著毛茸茸的腳,旁若無人地抖動。拿著遙控器,打開,轉了兩台,關掉,望著黑亮的螢幕裡自己的臉,他淘氣地癟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