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爬著階梯、喘著氣,周伯伯對自己犯癮似地興起的思鄉情懷很不高興。「他娘的,早就說不回去了嘛。」他自言自語了起來。民國78年開放探親,周伯伯就回去過一次了,後來寄信來討錢的人多起來,什麼二叔三嬸紅白喜喪,娶媳婦嫁閨女,一開始還電匯了三兩次,那時臺幣對人民幣匯率正高,一比六多。現在咧?自顧不暇了。
周伯伯覺得自己從前住眷村時,還比現在來得對政治有熱情。狂熱,那時候可是來真的。不過當時還因為有著忠黨愛國的信念,現在呢?
衛上校整整比他大了半輪,80幾歲的人,每天還鎖定政論節目,邊看邊罵邊點頭,整整一個半小時。看一看還打電話來跟說:「李濤啊怎麼這個樣子?」周伯伯想,李濤不是老早就沒主持了嗎?
周伯伯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才比衛上校小幾歲,電視頻道轉啊轉,一下聽劉寶傑講外星人,一下聽謝志偉罵國民黨,轉多了就分不清看的到底是中天還民視。幾年前,臺南不是有個議員把國臺辦發言人給推倒在地嗎?周伯伯聽著Call in進TVBS的老榮民鄉親,各個雄姿英發、廉頗老矣尚能飯,昔日共匪今日盟友,昨非今是,但他怎麼卻無感了。
就像忘了是哪天一起床發現自己喪失性能力的清晨。
別提了吧,周伯伯想到那檔事,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今天體力應該到極限了,夠了。就在準備折返同時,他忽然一腳沒踩到硬地,異樣的感覺傳到左腳拇指,恰巧是他痛風每次發作的那個部位。
那不是水泥地也不是土壤,是人體的觸感。他當年坐船來臺灣,睡覺時腿腳伸直,搭的貼的都是其他人溫熱癱軟的身體。那種混雜著汗、尿騷味蒸散出的蛋白質氣味,一記就60年。真的是回不去了。
周伯伯勉強彎下腰盯著草叢瞧。他先看到一雙腳,白皙纖細的腿肚子,接著看到了黑色的窄裙與套裝。周伯伯想像穿著有墊肩、剪裁立體的套裝的女孩子,端莊有禮地站在他面前鞠躬的可愛模樣:「伯伯您好,請問是要登機嗎?」
那些年返鄉探親的記憶又浮露出來,像深海裡盲了眼的鮟鱇魚,依著頭頂燈光來誘捕獵物。周伯伯此時還誤以為這墨黑色套裝是空中小姐的制服,他還想是不是有飛機掉到這座山裡頭了?
約莫兩3個小時之後,這塊草地被鮮黃色、上面寫了「刑案現場,禁止進入」的塑膠帶圍了起來,有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走動,有警察拿著礦灰色的大朵毛刷進行工作。周伯伯坐進一輛車門上寫了「新北市刑事現場勘驗車」的廂型車,作完筆錄,覺得血糖有些偏高,就回家休息了。只是躺了一會兒睡不著,扭開電視時才發現,頻道竟然停留在昨晚的三立新聞臺。
螢幕下方時間顯示10點30分,女主播穿的套裝和他剛剛發現的屍體有點像,但顏色亮麗了些。女主播正一臉哀戚地報導一則還沒有微波畫面回傳的快報。周伯伯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個兒就這麼參與了這個事件的其中一部分。
再過幾個小時,身穿百貨公司制服套裝、身分無法確認的專櫃小姐,陳屍在新店山區的消息,將在每個新聞臺的帶狀節目裡重複播送。只是周伯伯在想:如果一個消息不斷重複再重複的時候,它還算不算得上「新聞」?
或許真正的新聞發生的那一剎那,我們壓根兒渾然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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