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之年,當個單親父親不容易。下午時分,我們趁藍聖傑兒子上學不在家,同攝影師到他住家兼工作室採訪。一進門,藍聖傑為我們消毒,從雙手到鞋子,連門把都不放過。我暗想,我們離開後,他是否會再消毒一遍。
有了小孩改變了一切
為人父,真會改變一個人嗎?現年38歲的藍聖傑六點半起床,弄完6歲兒的早餐,幫他打理書包,便叫他起床,不過藍聖傑都用搔癢遊戲的方式,「因為不想讓兒子一早就被人吼。」七點半送兒子到幼稚園後,便隨意買個三明治當早餐,吃完就開始畫畫。畫到中午休息,下午再繼續畫到五點多,然後接兒子放學。成為單親父親,改變了藍聖傑的生活與他的作品,「以前我從沒想過我變成親子插畫家。」
「現在我還有強迫症,到處清潔就怕細菌。兒子生病,帶他到診所看病,要他乖乖坐在我腿上,擔心他東摸西摸,把細菌摸上身。」所以藍聖傑畫了一幅他跟兒子木然坐在診所裡的畫:他抬頭望天花板,兒子眼巴巴盯著旁邊看故事書的小孩。
連載兩年多的圖文專欄「單親爸爸週記」,多是抒發這樣的心情——如父如子,又各懷所思,爸爸為兒子擔心,兒子為無聊發愁。藍聖傑說,或許這正是他畫與兒子互動引人共鳴之處——「實在的生活感。」大寫的父(母)愛與辛勞,天天都被歌頌,卻很少有人描繪親子相處的邊角:小而勞形,卻能搔到其他為人父母者的心窩。
例如踩到兒子忘記收的樂高,或是慶幸他學會用電動牙刷之餘,同時感慨「以後他不會需要我幫他了」。藍聖傑說,牽手也是,「看到路上青少年,總讓我想兒子的手還能牽多久?會不會再過幾歲,他就不喜歡跟我牽手了。」
藍聖傑畫「單親爸爸週記」,很多時候偌大場景裡只有他們父子倆,而他不止一次提到現在最害怕自己生病倒下,兒子無人照顧。我想起戈馬克.麥卡錫的《長路》。末日之後,一對父子在文明廢墟間踽踽向前。世界是灰敗的,父親仍告訴兒子未來值得期待。
還在煩惱爸爸怎麼當
世界失了顏色,藍聖傑還有畫筆。2002年,他從景文技術學院視傳系畢業,曾短暫在動畫公司工作,辭職後靠接案維生,一度無以為繼,跑到澎湖當民宿司機。之後他就讀師大美術所,沉潛再出發。以前他喜歡畫異色獵奇,兒子出生後,開始用畫記錄育兒點滴。2018年,藍聖傑成為鏡文學職人經紀作者,在鏡週刊連載「單親爸爸週記」圖文。
大家都說為父(母)則強,藍聖傑用圖畫告訴讀者,「成為父母」不是內建的,而是經歷混亂,「過程很血淋淋。」很多讀者覺得藍聖傑是好爸爸,其實他一路走來戰戰兢兢,直到現在還是常常懷疑自己「夠格」嗎?
怎樣算夠格?藍聖傑心中有所謂的模範父親嗎?「我看YouTube上有的爸爸帶小孩上山下海,都覺得自己好不足。有人會唸我怎麼都不帶兒子出去,我內心也覺得好像應該帶他上山露營,體驗大自然,可是我又很怕鬼。」此時,已為人父的藍聖傑彷彿退回成學生,還在抄寫成為好爸爸的答案。可是好爸爸究竟要怎麼當?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告訴一個男孩,以後你可能會成一名單親父親。
甚且,小時候看動漫,是無形的價值觀規訓,讓我們長成某種面孔,服膺他處的信仰,然而動漫裡總是「缺席的爸爸」讓藍聖傑初為人父時不知所措,「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會有老婆、房子組成的家庭,結果現在這兩個都沒有。」藍聖傑不無自嘲的說。
「(離婚後)一開始很怕,我常常聽幼教相關的東西,讓自己更快速像個爸爸。例如小孩跌倒,以前我會覺得我已經很累了,小孩怎麼還這麼不小心,後來才知道要趕快去了解小孩的心情,幫助他理解當下的心理反應,例如他會不會覺得很丟臉?會不會痛?很多時候我們覺得自然而然的反應,對小孩而言都是嶄新的,大人要幫助他們辨認。」
本來就常常想太多的藍聖傑,有了小孩後更是三省吾身,「有時我會想,小孩回家做什麼都要跟我報告,這是小孩本該有的樣子嗎?小孩是不是也需要自由意志?我常常擔心自己沒站在他的立場去思考。」與小孩換位思考,促成「單親爸爸週記」源源不絕的點子。
當了父親才理解父親
藍聖傑在台中長大,原生家庭很傳統,爸媽都是公務人員,還有一個弟弟。他的爸爸是台灣常見的嚴父形象,「以前我爸對我很嚴厲,三天兩頭被打,直到當了爸爸,我才能同理我爸的『堅毅』,無論是對小孩,還是看待自己的工作。」
藍聖傑爸爸以前任職農會,退休後鑽研茶葉,在業內頗具名氣。或許是父親的職人精神,曾問他:「名聲跟金錢,哪個比較重要?」當時藍聖傑回答「名聲」,父親說:「我跟你一樣。」因此,從學畫到成為插畫家,父親都支持他選擇這個在一般人眼中較崎嶇的道路。
「一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裡頭『保持存在感』。」藍聖傑說這是他父親給他的啟示。同樣扮演父親角色,藍聖傑與他的爸爸如此不同,我故意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更稱職?藍聖傑急忙道,「我一直在想爸爸要怎樣當,我也不能當嚴父,因為凶完兒子,兒子也只能找我討抱。」
如父如子,這句話在藍聖傑身上既成立又否。工作志趣上,他跟父親一樣,然而他扮演的父職角色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因此,「成為」父親,也是一種換位,讓藍聖傑意識自己跟父親,以及阿公的交流其實很少。
「我常跟兒子說,要多跟阿公聊天。因為我雖然是長孫,跟阿公很親,但不知道怎麼跟他聊天。我阿公當過日本兵,背負很多故事,但他很少談這方面的事。就連我阿嬤日本時代讀過帝大(現今台灣大學),我也是長大才知道。以前聽說阿嬤看報紙學認字,就以為她書讀不多,後來才知道她是因為以前學日文長大,日文被禁後,不得不靠看報紙學漢字。」
藍聖傑說,前陣子李登輝過世讓他感觸很深,「與我阿公同一個時代的人正在消逝,而我們還沒機會好好好了解他們。」我們怎麼看待過去的人,正影響小孩未來怎麼看待我們。
新作擴充對家的想像
新作《1+1+1》,耗時近八個月,宛若濃縮在一個夏日的《年少時代》——隨時間長大的,不止是孩子,還有跌跌撞撞的大人們。
《1+1+1》,書名看似便是「我們仨」,除了延續「單親爸爸週記」基調——單親爸爸帶著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小孩——還加入半虛構故事:蟬鳴大作的夏天,甫離婚的「藍聖傑」搬離舊家,與兒子迎接二人生活。父親還在學著當個父親,兒子則因生活劇變而被迫一夕長大。
此時,染著一頭海藍髮色的女子,悄悄進入父子倆生活。因緣際會之下,他們得知女子是開業獸醫,陪她照顧一隻奄奄一息的流浪犬「小白兔」。我們仨,還有一隻狗,無以名狀的情感隨炎日的空氣蒸騰,然而女子也有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困惑,需要追尋與解答。散聚有時,家的意義卻也在此匯聚。
「有時我會想,我們對家庭的想像是從何而來的?」藍聖傑創作時浮現這個念頭。《1+1+1》最後,一切復歸原狀又有所不同。成長是偷天換日,讓我們變成不同的樣子,就像家的樣態在藍聖傑身上歷經各種變化,從原生家庭到婚後的小家庭,再到離婚後的單親生活。
「除了原生家庭的影響,動漫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例如《哆啦A夢》或《小丸子》,出來管小孩、嘮叨的,永遠是媽媽。」然而,「爸爸去哪裡了?」藍聖傑希望能有一個新的範例,讓讀者知道一個家只有父子也很好。同時,屋簷延伸,家也具備為更多成員遮風避雨的功能,「家庭不是只有固定的樣子。」
兒子成長也在遠離他
我好奇藍聖傑兒子怎麼看待「沒有媽媽」?「其實兒子問過我為什麼媽媽不能跟我們一起住。我跟他說,我們住在一起會吵架,分開住比較開心。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理解。之後他從媽媽那回來,有時也會問一些媽媽的問題,不過比較像疑問,而不是困擾媽媽怎麼沒跟我在一塊。」
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真的」可以一個人住在台北照顧小孩?藍聖傑回答,搬到新家一兩個月後。「其實之前也多是我在帶小孩,但搬出來後,只有我跟他,才發現,啊真的一個人也沒問題。」
「不過有時我會夢到跟前妻住的舊家,想到我曾有一個那樣的家庭。」藍聖傑坦承,他對家的想像還是偏傳統,「偶爾會覺得現在少了些什麼。」看到情侶或夫妻,也會羨慕,可是隨即想到那些其實都是自己的來時路,「走過一遭之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創作《1+1+1》,想像家庭有新成員,不過藍聖傑說,「我問過兒子:『爸爸交一個女朋友好不好?』他說不要。」
藍聖傑常常煩惱如何成為一個父親,其實兒子正不知不覺帶領著他。藍聖傑透露,兒子到髮廊會翻出週刊,找到專欄那一頁跟每個人說「你看,這是我」。「不過他現在已經習慣了,不再是我的忠實讀者。」會不會擔心兒子長大後不讓他畫?「會啊,他現在有時候看到畫,會跟我爭論自己才沒有這樣。所以現在我一邊畫一邊珍惜。」
「或許未來有一天,兒子跟我都忘了這段歷程,會慶幸還好有畫下來,能好好記住。」
後記:
採訪時,藍聖傑的經紀人在旁。我問藍聖傑從單打獨鬥到有職人經紀,有何不同?他回答,文書作業。
原來藍聖傑有閱讀障礙,兒子做健康檢查,一堆文件資料就讓他頭痛不已。從前接案時,「文書蓋章來來去去,通常一天就沒了」,現在有經紀人幫忙,才得以專注在畫畫上。此外,以前個體戶難免遇到「不知行情」的業主,現在則有經紀人幫忙擋。「有些人不了解創作要付出什麼,」藍聖傑經紀人在旁說,「很多我都先幫他把關了。」
藍聖傑最近手上案子很多,包括「桃園市政府青埔旅遊線推廣」插畫、基隆市刊 《魅力基隆》 封面,還有「兒福聯盟助養計畫2020 」主視覺設計。藍聖傑說,以前接案是一波一波的,有了職人經紀才得以預排計畫。那麼業主看上的是藍聖傑作品中哪個部分?經紀人說,「主要還是他畫親子關係與表現創意。」從獵奇女體畫家到親子插畫家,「兒子真的改變了我的世界。」藍聖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