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臺北人》最後一篇〈國葬〉的開場,12月天,天色陰霾,空氣冷峭,寒風陣陣吹掠,我們跟著白先勇,來到位於六張犁的白榕蔭堂墓園。緩坡山道一路向上,幾處岔路讓司機遲疑,但白先勇只瞧一眼就指示了方向。這路途他常走,即便每年皆到美國避暑,這日子也差不多回來了。
什麼日子?父親忌日。8年前,白先勇出版《父親與民國》,是為「父親3部曲」的第一部,卷末照片即是他撐著雨傘,在父親的墓前悼念。8年後,他又回到這裡。在車上,他一路和我們談著父親白崇禧過世後,多少過往的部下前往悼念,像重新敘述一遍自己的小說。下了車,他就成了自己的小說人物,儘管年邁了,也要來追憶名將身影。
寫完父親功績委屈 心安理得了
在他位於大安區的家中初訪時,他談起為父親作傳的動念,始於1994年退休,但直到今年9月,才終於出版3部曲的最後一部。「寫完了,拿到父親墓前給他看過嗎?」他一笑,說還真該去一下,隨即約了前往。
12月2日,小雨如霧的日子,83歲的他小心走路,撐著傘來到父親墓前,才發現原先說好要給父親的書,誰也沒記得帶上。但他也不慌亂,收起待誰都一團和氣的笑,獻上鮮花,駐足懷想。我問他雨中站在墓前,和父親說了什麼?他說:「就是一個交代。他一生的功績,他在歷史上的地位,為國為民做的事情,還有受的一些委屈,我都寫完了。心安理得了。」
都寫完了。新書《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共48萬字,從父親過世前一日寫起,「民國55年12月1日,星期四,台北市松江路。12月初的台北,天氣陰冷。鉛塊般厚重的大片積雲,籠罩在台北的上空。」
看了新書才理解,寫於父逝5年後的〈國葬〉,其實只是重現了小說家父親離世前後的日子。一代名將如同兒子筆下的一群「台北人」,其實都不是台北人,只是逝於台北。54年前的這一天,白先勇在美國接到電話,得知父親因心臟病逝世。小說家徹夜無眠,回想一代名將生涯,自1911年參加辛亥革命起,見證民國誕生,又見證了民國戰敗退到台灣,那晚最大的感觸是:「一個時代過去了,他的時代過去了。」
卻似乎未「正確地」過去。曾經在廣州任命白崇禧為國民革命軍參謀長的蔣介石,後來在台北民權東路上的市立殯儀館弔謁部下,書裡還放了張蔣介石神情悲肅的照片。
但也是同一人,隔天在日記寫下:「昨晨往弔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為黨國敗壞內亂中之一大罪人也。」
童年往事顛沛流離 回不去的家
54年後,那所謂「罪人」的兒子,在父親墓園受訪。我說,為父親作傳一事,彷彿從《臺北人》就開始了,翻開第一頁即寫:「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那個戰敗的背景,莫不是以小說形式先寫了一次父親?父親也被寫進《臺北人》的最後一章。
然小說家聽後也只是笑,說:「講白了,中華民國在大陸亡掉了,亡掉了嘛。」幾個字道盡一整個世代的淪落人處境:身在台北,懷想著往日榮景和對岸的故鄉。我們到白先勇家拜訪,那是個由他作品構成的空間,各牆都掛著書法家董陽孜的題字,《孤戀花》《孽子》《紐約客》《一把青》…而掛在書房、寢室和客廳交界處的,則是《臺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