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說父親晚年做口述歷史,平時沉穩的人,喜怒不形於色,但「講到這(東北四平街)一仗頭筋都爆起來,扼腕頓足,遺憾遺憾遺憾。」兒子轉述的語氣也像父親,或說整個人都成為了父親。他說書成之前,有時會「突然夢到爸爸那個臉色不好看,我自己guilty(內疚)大概。寫完後,父親夢中的形象就比較不沉重了。」
作品訴盡天倫之夢 何處覓源頭
我和奚淞聊到他之前和白先勇對談,說白光的歌聲撫慰了《臺北人》小說裡人物的傷痛,那是一種怎樣的歌聲?「一種縱情、享樂、繁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歌聲。」聊到最後,奚淞沒播白光,反倒是放了郎毓秀的〈天倫歌〉給我聽,歌詞唱:「人皆有父,翳我獨無,人間有母,翳我獨無。白雲悠悠,江水東流,小鳥歸去已無巢,兒欲歸去已無舟,何處覓源頭,何處覓源頭。」歌聲十分淒涼悲苦,奚淞說:「白先勇之前聽這首歌,哭了。他的小說,寫的都是天倫,他寫父親3部曲,也是天倫。」
所以《臺北人》也是天倫。採訪結束前,我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臺北人》未竟的、還在寫的最後一章?」他又笑了,回答得乾脆:「本來就是這樣子啊,我都80幾歲了,第二代的,在大陸出生的,童年在大陸過的,很少了,而且是最後的了。」
但又好像不全然是。初訪時就問了他,回不了美國,會覺得自己也像《臺北人》裡的人一樣,「受困」在這裡嗎?他又笑了,說:「沒有,我希望多困一點,多休息一點,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
年紀也沒有困住他。2年前我們採訪,問他年過80,還會心猿意馬嗎?他答:「會啊,怎麼不會呢?」2年後我往下追問,他又說:「唉呀,你們不要以為老人就老僧入定了,老人還是人,你說老人真的要把什麼都看開…我們常都覺得祖父輩的怎樣,錯了!阿公、阿嬤不好意思講,你不要忽略老人。我覺得我沒什麼變的。」
但活過了筆下角色的年紀,現實中的他反倒變赤子。解嚴前1年,他還寫過信給《孽子》阿青,談及同志各種困頓處境,同婚過後,還想對阿青說什麼嗎?結果他像對所有筆下的人物提醒般,只說:「快點回家。終於可以回家了,快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