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稱自己是路痴,我順勢問:「但台北有這麼多路名都是從中國移植過來,會不會很錯亂?」他像沒聽懂意思,笑著答道:「有的,很好玩的,像我以前住松江路是邊陲,是北大荒的。」舊家地址,現在變成了汽車公司的店頭。
童年和往事,都是回不去的家。
生於廣西桂林,白先勇一路輾轉重慶、上海、香港、台灣,隨戰亂而遷徙。他說父親一輩子推崇儒家思想,自己也受了影響,然孔子「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但白先勇的15歲,已經歷過在重慶被隔離3年的肺結核大病,後又失家流離,15歲來到台灣,住在這個他形容為「江山丟掉了,只剩下台灣」的地方。
反攻據點成為自由中國,又「正名」為台灣,一整代的「台北人」都不在了,繼之而起的,是「外省籍」的台北人。
身後將葬台北墓園 異鄉變家鄉
異鄉要住成家鄉,生根紮地的總是感情和事業。活過了父親的年紀,才回頭重看父親,白先勇發現自己都還記得父親在台灣的日子裡,因蔣介石之多疑,身負敗仗的欲加之罪,一級上將最終在這退守之地遭架空,甚至被特務跟蹤,「我父親被跟監,是另一種軟禁…」白先勇說,甚至還記得特務的車子車牌。那彷彿也成為他對台北的最初印象,轉譯進《臺北人》裡,成為不堪的現實,角色們只好紛紛躲進鄉愁裡安頓自己。
但寂寞的17歲裡,他在建中遇見同學王國祥,兩人騎腳踏車到處跑,無人跟監。畢業後都考進成大,後又轉回台大,先後赴美,相知相守一生,直到王國祥在美國病逝,也是由白先勇護送骨灰返台。我側訪白先勇稱「比我還了解我自己」的畫家奚淞,提到王國祥,他稱呼為白先勇「情人」,語氣直白而大方,《孽子》裡禁錮而無天光的時代,已過去大半。
情感有依歸,5年後,他又創辦《現代文學》,扶持出七等生、王禎和等作家,白先勇自己也在裡頭耕耘出一整部《臺北人》,直到去年,銷量仍位列博客來華文文學百大。父輩的故事歷久彌新,是時代不癒的傷口。香港電視台要拍白先勇紀錄片,希望「從頭說起」,他帶著劇組一路追回桂林會山鎮山尾村,說:「我們白家的祖墳安葬在山尾村。」而整部《臺北人》想寫的,何嘗不是他父親回不去山尾村一事?
但終究是父輩的家。白先勇向我們坦白,身後要葬在台北,家裡規劃的墓園早留好一個位置,此處終究從異鄉變家鄉。25歲,他飛往美國,深造、教學、獲終身職,一住逾半世紀,落地生根,誰又能說那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