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9個月後,她帶著辛苦存下的1、200萬元存款回到台灣,那是2017年8月,霧眉正夯,她花6萬元拜師學藝,學成參賽拿到第二名,開起霧眉工作室,隔年還當評審。她拚命工作,靠著霧眉,一年賺了約90萬元。一路的努力總算稍有成果。
她依然不敢閒下一分一秒,對房地產有興趣的她想考取地政士,去上了不少房地產課程,其中一位老師叫王派宏,是有十多年授課經驗的房地產資深名師,還邀學生一起投資,許如君很心動,但猶豫後沒出手。她也上投資理財課,許爸回憶:「她一直想趕快投資,增加收入。」
許如君碰上的,是被稱作「第2次台灣錢淹腳目」的大時代,這些年,全球大撒幣、加上前所未有的低利率,地球表面熱錢四竄,尤其竄往亞洲,包括台灣。上班族依舊低薪,股市卻在衝破萬點後一路創新高,年輕人瘋投資。
一起上投資課的同學告訴她,有個絕佳機會,是時下最吸睛的虛擬貨幣,「法尼」新創科技公司專門挖以太幣,在桃園龍潭設有礦廠。法尼標榜穩定的高紅利,公司規模又大,許如君參觀過礦廠後,決定投資。
虛擬幣「以太幣」之示意形象,ETH為以太幣縮寫。那2年,虛擬貨幣的價格狂飆,比特幣在2017年從不到1,000美元,漲到1萬4,000美元,以太幣從8美元漲到700多美元,隔年1月更飆到1,100美元,漲勢如火箭。
住台中的Cindy是另一名法尼投資人,當初也是朋友邀她加入:「投資一台礦機要15萬,至少綁1年合約,1年內解約,全額退款但沒有紅利,1年後解約15萬元全退。」紅利若按月領,每月3%,1年下來獲利36%;若1年到期後一次領,則可領7萬5,000元,獲利50%。40多歲的Cindy不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即使虛擬幣近年暴漲,這麼高的獲利仍令她半信半疑。
朋友帶她親自參觀龍潭的礦廠,「法尼每個月都會帶大家參觀礦場,台中區有遊覽車接送,參觀後再免費吃集團開的火鍋店。」法尼集團不只礦機,還投資多家實體餐飲店,從火鍋到咖啡店皆有。老闆叫田書旗,40來歲,瘦瘦的,衣著氣派講究,開名車,卻親切無架子,總是耐心向投資者解說。
法尼公司設在龍潭的以太幣礦廠。(翻攝法尼新創YouTube)礦廠頗具規模,一台台電腦努力挖礦,Cindy安心了。虛擬幣的交易需要經過龐雜的電腦運算(因此頗耗電),但透過區塊鏈技術,任何一台電腦只要裝上顯示卡,便能協助運算,俗稱挖礦,也能得到一點虛擬幣作為報酬。近年,以太幣的挖礦潮還帶動顯示卡的價格狂飆。
Cindy仍謹慎,只投入15萬元,1年後果真拿到7萬5,000元紅利,她安心了,於是沒解約,不久還加碼,將幾十萬元積蓄都投進去。太大意嗎?不,她盯得可緊:「我也怕是詐騙啊,所以每個月都去龍潭看,去過一、二十次,有一次還認真去找我的礦機,法尼說每一台礦機(電腦)都有投資者的姓名、編號。」她慢慢尋找,果然找到自己那台礦機,上頭貼的姓名、編號完全相符。
讓Cindy更放心的是,法尼的挖礦規模越來越大,從一廠、二廠設到四廠,此外,每台礦機(電腦)原本僅安裝2張顯示卡,後來增至6張,以加速挖礦。法尼甚至規劃1年後上市上櫃,「我收到通知,以後的紅利都要預扣6%的稅。」她想既然預扣所得稅,當然是合法經營了。
Cindy與母親一起租屋,至今買不起房,一直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那幾十萬元她存了很久,打算當頭期款,可惜房價令她絕望,即使是台中市郊,「那幾年我一直在看房,想買20幾坪的舊公寓,但都要4、500萬元。」為了買房,她兼2份工作,每月可賺5、6萬元。
以前她將存款拿去買基金、投資型保單,總之不放銀行儲蓄,這時代的銀行利息低得跟空氣一樣毫無存在感。投資法尼後,趕上虛擬幣狂飆,獲利驚人,因此除了幾十萬元存款,她後來又去信貸45萬元,前前後後投入105萬元,「信貸利率4、5%,法尼的紅利高很多,所以我們裡面很多人都貸款來投資,划算,還有人拿房子貸款。」
挖礦的高獲利,讓她的買房心願眼看就要成真,喜悅之下,她沒能察覺,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張巨網。網的背後,是幾個長年啃血饅頭維生之人。
其實,虛擬幣經過2017年的狂飆,到了2018年卻情勢驟變,比特幣從1萬4,000美元暴跌到3,000多美元,以太幣更是從1,100美元跌到年底只剩100多美元。因此,2017年8月才開始挖礦的法尼,照理不可能一直獲利甚豐。
2019年初,按月領紅利的投資人發現紅利沒有如期發放。不安像漣漪迅速散開,大家紛紛要求解約,Cindy也在驚嚇後一番掙扎,最後決定提前解約,捨棄分紅只求拿回本金。
「法尼新創科技」公司外觀。(翻攝法尼新創YouTube)怎知,「法尼那邊說合約已修改,提前解約要扣3成本金,只能拿回7成。」不只剩7成,還要分多次給付,因為太多投資人同時要求解約,法尼聲稱資金周轉不來。Cindy慌了。
她也接到許如君的電話,法尼的投資人橫跨北中南共約2,000人,多半互不認識,但Cindy以前見過許如君,「有一次參觀完礦廠,大家去吃火鍋,我坐素食桌,她走過來問我能不能一起坐。」2人邊吃邊聊,因此相識。法尼出事後,Cindy接到許如君來電,「可能許小姐覺得我是可以講話的人吧,她說,她覺得受騙了,整個法尼都是假的。」
許如君的猜測沒錯。打著虛擬貨幣挖礦的高科技名號,法尼的本質老到不能再老,上線拉下線,再拿下線投資的錢支付上線的紅利及獎金,所謂「龐氏騙局」,台灣人俗稱「老鼠會」。
龐氏騙局的最經典案例當推「馬多夫案」,馬多夫曾是美國那斯達克交易所主席,卸任後成立對沖基金,他在全球金融圈地位尊崇,沒人起疑。直到2008年金融海嘯,馬多夫的龐氏騙局才被揭穿,詐騙金額合近新台幣2兆元,受害者囊括各國銀行,震驚全球。馬多夫被判刑150年,今年4月以82歲之齡老死獄中。
史上金額最大的龐氏騙局首推2008年爆發的馬多夫案,馬多夫(左1)曾任美國納斯達克交易所主席。(達志影像)至於台灣,最慘痛莫非「鴻源案」。那是第一次台灣錢淹腳目的1980年代,「鴻源投資」最風光時擁有鴻源籃球隊、鴻源百貨(今微風南京),直到檢調查緝地下投資公司,鴻源才被揭穿是一場騙局,吸金逾900億元,受害者多達16萬人,不少人跳樓自殺。主謀沈長聲僅被判7年、罰款300萬元,入獄後他依舊吃香喝辣,且4年後就假釋,出獄後繼續奢靡生活。
鴻源案爆發時,許如君正好出生。30年後的年輕世代早已不知沈長聲,活在低薪、低利息、高房價時代的他們,社畜般忙碌工作、忙著找投資機會,否則光靠薪水一輩子也買不起房、結不了婚、養不起小孩。
鴻源機構在上一個「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曾風靡全台。(聯合知識庫)許如君一邊努力替人霧眉,一邊進修投資課,並進行各種投資。她投資法尼後獲利甚豐,決定加碼,又邀其他朋友加入。在法尼,只要成功邀人投資就有獎金,並晉升「顧問」。許爸說,女兒一直希望趕快多存點錢,「她想帶我們去澳洲玩、環遊世界。她還想買一間房子,出租後就能有『被動收入』。」
被動收入、財務自由,幾乎是當今年輕世代在高度金錢焦慮下,人人朗朗上口的聖經名詞,最後許如君一共投入158萬元。直到2019年初,她才驚覺可能被騙。
噩夢不只如此。許如君想提告,卻接到法尼台中區經理的電話,勸她別告,因為許如君自己也有邀人投資法尼,依《銀行法》已構成違法吸金,是「共犯」,若提告,自己也要坐牢。
許如君不可置信,決定找律師,怎知,律師也說,她邀人投資法尼,又「約定或給付與本金顯不相當之紅利」,已經違反《銀行法》第29條之1,會被判刑3到10年。她再找第2、第3個律師詢問,答案都一樣。
許爸回憶,女兒那段時間幾近崩潰,幾次抱著他大哭,「她說,她都沒有心要騙人,為什麼她周邊每個人都要騙她?她受騙不只在法尼。」
原來,許如君曾花了好幾萬元上課的房地產名師王派宏,也在那時現出原形,2019年4月28日,王派宏忽然失蹤,學生們找不到人,2天後,警方證實王派宏已出境。據估,人間蒸發的王派宏吸金約20億元。
許如君也差點聽信王派宏而投資,幸而被父親勸阻。原來,30年前的鴻源吸金案,許爸正是受害者之一,「大概我27、8歲時,投30萬元,那時30萬元很大,我家附近透天厝才100多萬元。」我們隨口問起不知主謀沈長聲是否還活著?他馬上答:「還活著。於勇明(另一主謀)死了。」年輕時的血汗錢被騙光,30年來他始終盯著主謀下落。
許如君聽了父親的話,逃過王派宏的詐騙,可惜,在這個詐騙王國,她沒能躲過其他鯊魚。她投資2萬美元購買「超級黃金幣」,黃金幣是由SPG|超級金礦控股集團所發行的虛擬貨幣,總部設在英國。
法尼、王派宏接連露出原形後,許如君不安,找了當初賣她黃金幣的人,要求退錢。對方說需分期退款,從2019年7月開始退。那年11月SPG果然被爆出是詐騙,吸金7億元,嫌犯包括名模王靜瑩的前夫—前南港輪胎大股東陳威陶。
從王派宏的房地產、SPG黃金幣到法尼的以太幣礦機,全是騙局,難怪許如君對著父親哭喊所有人都想騙她。而她連SPG的第一期退款也沒能等到。許爸回憶:「5月母親節,我帶她回嘉義阿嬤家,她跑到阿嬤房間,躺在阿嬤床上說『阿嬤,我活得好痛苦。』後來到客廳又抱著我哭。」
許如君離開的前幾天,在手機備忘錄留下給家人的話。(許爸提供)他幾次告訴女兒:「多少錢?沒關係,爸爸幫你分擔。」女兒卻說不想連累爸媽、錢是爸媽辛苦賺的。女兒狀況一天比一天糟,許爸最後自己約了一名律師,暗示希望那律師告訴女兒事情沒那麼嚴重、她不會被關。
他帶著女兒一起找律師,想不到,那位律師仍說,看來女兒很難脫罪。「我女兒一下樓就整個人癱軟,沒辦法走路,癱在地上痛哭,我想帶她看醫生,她不肯。」
那時,主謀田書旗已遭羈押,許如君認定自己也會被關,「她還上網查監獄的生活,想知道女子監獄的人怎麼過日子,查完哭著說她不想坐牢。我說妳不會有事,妳是被害人耶!她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我是被害人…我是被害人?我才不是被害人,我已經變成共犯!』」
6月19日,許如君過完30歲生日的隔天,法尼台中區經理說自己已遭起訴,10萬元交保。「我女兒想說區經理也被起訴,她自己怎麼可能沒事。」
為什麼許如君可能坐牢?
多數人恐怕都不知道,拉人去投資、並講好有高額紅利,依《銀行法》就可能被判3到10年。
但這條法律並非沒有爭議,台北地院法官林孟皇就說:「吸金案中會升到最上級的上線,通常就是投資最多、也招攬下線的人,因為你很看好。通常只有主謀才掌握全盤,所以我會嘗試區分你是正犯、或被害人。」
林孟皇曾在地院金融專庭做過2樁判決,其中1樁被告多達二十餘人,但他釐清案情後只判2人有罪,其餘無罪,理由是,其他被告雖然拉人投資,但自身也都投入不少錢,應該是深信這是真的投資行為,對背後的吸金犯罪模式並不知情,「對客觀情狀欠缺認識」,所以不構成犯罪。這樣的見解後來二審時也獲高院支持。另1樁案件他也以同樣標準判決,但在二審遭到高院推翻,有個投資幾千萬的醫生被改判頗重刑度,「一直寫陳情信要我救他,但我無可奈何。」
刑事辯護律師協會理事長林俊宏也說:「法院對吸金的認定較寬鬆,容易成罪,因為《銀行法》的設計是只要幫忙招攬吸收資金、給不錯的利潤,就可能是幫助犯甚至正犯,但有的人只是賺一些佣金。」
也因此,像許如君這樣的「上線」儘管毫不知情、且離經營核心還很遠,但她詢問律師時,律師們也沒把握她一定沒事。幸而最後全案中像許如君這樣極外圍的上線,無人遭判刑。
曾任檢察官的律師陳重言就說,罪與刑應該要相當,就像《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將「空氣槍」與獵槍、瓦斯槍並列,違法製造或販售要判重刑,但有的空氣槍殺傷力甚低,直到2009年釋憲,法條才增訂空氣槍要區分情節輕重度。他建議《銀行法》第125條也可比照增訂「情節輕微可減刑」的條款,較為合理。
許如君最後沒有購買美國的安樂死用藥。6月20日早上6點多,母親經過她房間卻隱約見不到床上女兒身影,進房查看,女兒已在房內上吊身亡。
10個月後,田書旗一審遭判刑14年、罰金1億元,他的妻子、法尼財務總管黃淑霞被判12年,法尼其他高層遭判1至5年不等。田書旗夫妻不服,上訴二審,刑期一樣,又繼續上訴。
正義終獲彰顯了嗎?檢方扣押法尼資產時,田書旗夫妻的帳戶幾乎空空如也,以太幣也沒扣得幾枚,至於扣到的房地產,卻大多屬於一名本身也損失慘重的高層上線。法尼吸金18億元,扣掉發給投資人的紅利及獎金1億多元,剩下的16.3億元去了哪裡?沒人查得到。
2019年許如君自殺後,許爸(左1)與其他法尼投資人出面控告田書旗。(聯合知識庫)讓投資人最無力的,是他們請求「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卻被打槍。擔任多名被害人律師的陳夏毅說,法院的理由是本案是依《銀行法》判決,法尼違法吸金,危害的是國家的金融秩序,法尼的被害人只是間接被害人,因此不能用刑事附帶民事求償。
判決書寫著,要5天內先繳裁判費才能審理。民事求償是提告的人要先繳錢,贏了才改由輸的人繳。法律的邏輯,庶民難懂,Cindy就好氣:「就已經沒錢了,還要我們自己付裁判費?」裁判費約為求償金額的1%,以Cindy最後損失80多萬元來算,要8,000多元。
「我除了存款沒了,還信貸45萬元投資法尼,現在要還貸款、要付房租、要養我媽媽,還要繳8,000元?所以我們受害人雖然很多,但一聽到要付裁判費、律師費,大部分人都放棄了,因為打官司很累,就算告贏,能拿回來的錢也很少。」
投資遇上鯊魚,法界多半認為被害人自己也要負一點責任。只是,有時候代價是否太大了呢?Cindy說到最後,大概自我安慰吧,說她的損失在所有受害人中算相當輕微,「我有個朋友是拿房子去貸款,還聽說有人退休金全下了。」後來呢?「我朋友只好賣掉自己的房子,回去住老家,還聽說有人房屋被法拍,現在只能租房子。」
她繼續說:「還有人欠了1、2,000萬元,又怕下線告他,受不了下線的壓力,就喝農藥自殺了。」後來呢?「死掉了啊。」所以自殺死掉的不只許如君一位?「目前就我所知就有3個,所以我不算慘的。」我們採訪到後來,她才透露這駭人之事。
只是,線索太少,我們想查證究竟是誰喝農藥自殺,卻查不出來。受害者有下線也有上線,各自背負不同的壓力與罪惡感,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吧。我們僅能知道,Cindy曾接到一位男性受害者以LINE打電話問她如何求償,Cindy問他怎不找上線求助,「他就說上線喝農藥自殺了。我只知道他在北部,喝農藥那位是拿房子抵押,又找其他人一起投資,投太多錢了。」
Cindy聽到的第3位自殺者,「是法尼執行長林瑞良的弟弟,聽說他弟弟也投滿多錢,後來去當兵,在軍中自殺死了。」林瑞良也曾在二審的最後一次開庭時,對法官如此陳述。我們打林瑞良的手機想採訪,已變成空號。
在台北工作的鄧小姐認識林瑞良,「林瑞良的弟弟也有投資,後來去當兵,法尼出事,好像承受不住,就走了,在軍中自殺。但究竟是真的因為投資失利才自殺、或只是林瑞良牽拖之詞,我就不曉得,我沒見過他弟弟。」
鄧小姐說,倒是有一人猝死,「田書旗之前的朋友兼司機,叫鄭智益,他也投資幾百萬元,後來兼好幾份工作還債,去年心肌梗塞走了,可能太累,才33、34歲。」我們查詢判決書,鄭智益提告田書旗等人後,確實於去年8月10日死亡。
法尼負責人田書旗。(百易新創集團提供)鄧小姐在法尼案的身分比一般受害者特殊,因此認識不少高層。她說,田書旗會物色業務能力強的幾位投資者,給予「總監」稱號,要總監們在各地成立公司。鄧小姐有個朋友認識北區總監,北區總監邀他們合開公司,她看好挖礦的趨勢,投入400萬元,法尼出事後她又替公司代墊300萬元。
她自覺連累家人,「出事是我34歲時,2019年2月,我撐到年底,有一天真的不想回家,就開車到海邊待了一個晚上,還傳簡訊給一個很好的朋友,交代我保了哪些保險、每一家的帳號密碼、法醫或檢察官開死亡證明書時要請他們怎麼開。後來的那300萬是我向爸媽借的,他們拿保單去貸款,我死了才有保險金可以賠他們。」自殺無法理賠吧?她苦笑說,自己正是從事保險業,知道該怎麼死。
那一夜,幸好她最後踩了煞車,「像我老公講的,我是賠700萬元,不是7,000萬元,難道我的命只值700萬元?」
法尼出事後,股東互告、下線告上線,鄧小姐感慨:「最大感受就是看到人性,我們會投這麼多錢,因為人性告訴你『這或許是真的』。我們都不笨,也不是沒能力,但在人性之前,我們被遮蔽了那些應該要知道的東西。」
她不太確定遭判刑的十多人中,哪些人是無辜的不知情者,但語氣篤定地說,田書旗一開始就打算行騙,「之前『億圓富』案,田書旗的媽媽就是共犯,田書旗是億圓富的講師。」
「億圓富」是一起更大的案子,吸金新台幣40多億元,2016年被揭發,主謀落跑2年後在台南被捕,二審判刑15年。我們查判決書,有位「黃子窈」一審遭判刑10年,其子田書旗也在億圓富擔任講師。
田書旗曾是「億圓富」集團講師,億圓富是另一起更大吸金案,主謀周瑞慶落跑2年後終於在台南落網。(聯合知識庫)田書旗在億圓富案中沒事,2017年他便以「法尼」新創科技名義,開設虛擬幣礦廠,自己當起老大。鄧小姐形容田書旗:「他講話很有自信,給人感覺沒有威脅性。」她說著忽然想到一件事:「我隔年居然還收到國稅局的稅單!真的好氣,但能怎麼辦,還是繳啊。」
騙子橫行的時代,刑事局的統計就顯示,「假投資真詐騙」以近3年來看,2018年為1,435件,2019年1,894件,比前一年增加3成;2020年2,852件,比前一年劇增5成。今年1到8月有2,612件,較去年同期暴增8成多。這些,還不包括法尼、億圓富這些以《銀行法》而非「詐欺罪」來判刑的大型吸金案件。
刑事局打擊詐欺中心股長邱佩俞提醒,詐騙集團會在臉書、LINE等群組散播投資訊息,甚至投放廣告,通常會用當下最流行名目,例如早年是賣保健或美容商品,近年則是期貨、股市明牌、虛擬幣等。受害者高達6成為20至39歲,「剛畢業出社會沒多久的年輕人,最容易受騙。」
這2年虛擬幣再度狂飆,打著虛擬幣名號的詐騙無所不在,除了法尼這樣的吸金詐騙,假的虛擬幣交易平台是另一大宗,滑開臉書的虛擬幣社團,到處是受害者的血淚控訴。不只台灣,《華爾街日報》今年6月報導顯示,據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資料,與虛擬幣有關騙局這2年暴增,今年第一季消費者投訴的受騙總額是去年同期10倍以上。
騙子何以猖狂?有個數字也許可以解釋。刑事局公關室主任李泱輯提到,詐騙案警方能追回的錢通常僅3%至5%,但警方也無奈,「早年警察查金流只要查銀行、ATM,現在還要查各種數位支付,以前查3樣、現在要查30樣。警察對金流熟不熟?當然不熟,我們是法令專長,不是金融專長。」
至於罰則,台灣在鴻源案期間已將吸金納入《銀行法》,可判3至10年,十多年前又修法,獲利逾1億元者,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刑度比詐欺罪重,因此法官後來多以《銀行法》判刑。
1980年代鴻源機構吸金900億元,主謀沈長聲被塑造得像神一般。(翻攝鴻源雜誌)田書旗被判14年,幾乎是殺人案的刑度了。只是,依法他7年後即可能獲假釋,至於罰金1億元,看似驚人,但可改服勞役1年來抵完1億元,大概只有一秒鐘幾十萬元的大老闆會選擇繳1億元吧。田書旗等人吸金所得16億多元,這算盤怎麼打都划算。這還不包括順利逃到國外的,例如當初許如君差一點也上當的房地產名師王派宏。
錢太容易藏了。一談到「洗錢」這個大難題,我們採訪的多位第一線檢警皆表示,錢一旦轉到國外或轉為虛擬幣,幾乎就很難追回,前者要花費龐大的時間及人力,卻因涉及台灣的國際地位問題,成功率低到令人沮喪,後者則是世界各國共同面臨的困境。
台灣何以變成「詐騙王國」?
不少專家皆認為,人頭帳戶氾濫、讓檢警難以追查金流,是詐騙集團能如此猖狂的癥結。儘管近年銀行對民眾開戶的審核已嚴格許多,成效仍有限。
剛轉任律師的前檢察官陳宗元辦過不少詐騙案件,他觀察,人頭帳戶氾濫與整個社會文化有關,「我們的人頭文化太嚴重了,人頭帳戶、人頭公司、人頭門號⋯大家都很習以為常。」他認為徹底改善之道是立法禁止民眾將帳戶交給他人,才能改變這種文化,但難度極高,「民意一定強烈反彈,或許就放寬到三等親內。」
律師林俊宏評估,不改善人頭帳戶問題,詐騙猖狂的現象確實難解,明確立法禁止交出帳戶也許是一個方法,「但一定要漸進式,先宣導一段時間,再用行政罰(罰款)。」
台大法律系教授許恒達曾針對詐騙集團的犯罪行為進行研究,他分析,《銀行法》、《洗錢防制法》都修過了,詐騙猖狂顯然不是靠重刑就能解決。他也認為人頭戶氾濫是關鍵,「要斷詐騙集團的根,就要讓他們無法取得人頭帳戶,增加犯罪風險。」至於方式,他則建議從金融監理著手,透過主管機關對銀行要求強化客戶的帳戶監理,例如帳戶久無交易時,應予以停用,這些金融監理措施才能有效斷絕犯罪可能性。
其實早年不少銀行都曾自行凍結久未往來的靜止戶,但引發質疑,因此2013年立法院就要求金管會監督銀行全面「解凍」靜止戶,至今,金管會基於便民,僅要求銀行發現有異常金流時需通報。對此許恒達觀察:「台灣人追求方便,但方便必然帶來副作用,沒有對錯,就是抉擇。」
完全無解嗎?一位熟悉新興金融犯罪的執法人員透露,其實並非束手無策,問題出在跟不上時代腳步,例如我國偵辦金融犯罪的專業人力少得可憐,另外,政府及銀行應善用最新科技,「包括金融監理,金流是否異常,銀行其實可以運用大數據協助監控、判斷。」
至於容易被用來洗錢的虛擬幣,「日本多年以前就把虛擬幣納入監管,不但虛擬幣交易採實名制,還比照監管銀行的方式來監管虛擬幣交易所,採特許制,虛擬幣交易所要有洗錢防制、資安、風險控管等部門。韓國也是仿效日本。」我國則直到今年7月1日,才實施虛擬幣交易實名制,「實名制是第一步,比較完整的方式是比照日本,將整個產業納入監管,雖然不可能杜絕洗錢,但可以補起一些漏洞。」
犯罪學者沈伯洋則認為,將虛擬幣產業納入特許制來監管,短期確實會有效果,但需考量監管量能如人力,且時間久了犯罪集團就可能放棄虛擬幣、另尋他途。至於以大數據協助監控異常金流,只要確保銀行不侵犯客戶隱私,確實可行。他也提到,科技發展飛快,政府替司法人員安排的專業課程卻始終不足。
曾任金管會主委的立委曾銘宗則說,有關投資的電話或LINE,其實許多都是詐騙,「但民眾分不太清楚哪些是合法的投資、哪些是非法,因為有些投資是跨國性的,有些則在灰色地帶。」他建議金管會應與刑事局組專案小組,「不能再各自做各自的。並要釐清哪些投資是合法、哪些是非法的。」
許如君曾赴澳洲打工3年9個月,帶回新台幣1百多萬元存款。(許爸提供)事發之後,Cindy買房的頭期款被騙得精光,還負債40多萬元,今年又遇上疫情,她說,如今每月只能賺3萬多元,為此只能停掉買了好幾年的投資型保單。宛如陷入惡性循環。
但她熱心又有正義感,「現在只要有人跟我聊投資,我都會勸他們要小心,利潤太高的一定有問題,不要貪,然後舉我自己的例子,不過我會說是朋友的例子。唉,我當初就是貪。」她至今不敢對朋友說出經歷。
不只Cindy,我們採訪的幾位受害者,幾乎不約而同都用「貪」來檢討自己。Cindy說,自己不算太慘,才願意受訪提醒大眾,多數受害人擔心丟臉,相當低調。
刑罰已到極限,錢又追不回來,受害者還得背負汙名,網路上隨處可見對詐騙案受害者的嘲諷:貪、笨、懶、咎由自取,最後連他們都認為是自己做錯了事。只是,說起貪,人們買股票、投資房地產、虛擬幣…也莫不是想迅速獲得高報酬,差別在財經知識的高或低而已。受害者笨嗎?法尼的受害者連醫生、律師都有。懶惰嗎?Cindy與許如君非但不是躺平一族,簡直是拚了命的超級努力之人。
許爸安放女兒的靈骨塔就在自家附近山邊。政府無法萬能,只是,當司法系統與金融監理都趕不上時代變化而失靈,社會又慣性檢討受害者、簡化案情,便註定永遠不可能改善了。許爸說,願意露面受訪,是希望別再有人受騙,能擋下一個算一個,女兒的事讓他太痛。
女兒離開後,他一直想討公道,但每一件不甘之事,搥出去都像碰上無盡的海綿,體制都告訴他這裡沒有可究責對象。他至今替女兒唯一討到的公道,是親自追回當初「超級黃金幣」的2萬美元,「對方說7月付第一期,我去刷帳本,根本沒有。我跟對方說,她人都死了你們還這樣,他才還錢。」
「我女兒的靈骨塔就在我們家附近,之前我跟太太常去看她,我太太每次都哭到受不了,我就說我們少去,一年去一次就好。可是,我還是每天看她,我家是透天厝,我每天都爬到頂樓,那裡有小平台,種沙漠玫瑰,還可以看夕陽、吹風,也可以看到她。」頂樓能遠遠望見女兒的塔位,那是他特地選的位置。
許爸說,爬上自家頂樓平台,便可遠眺前方山邊的靈骨塔,女兒塔位就面向自家。(許爸提供)安心專線:1925(24小時)/生命線:1995/張老師專線: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