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日凌晨2點30分,受困近6小時的東區分隊消防員陳志帆被抬出來的時候,身上沒有一點燒傷。脫下的消防衣、頭盔、早已沒氣的氣瓶好好地擺在一旁,人趴在一間無窗房間的浴室裡待救。
【鏡相人間】火神又落淚 彰化喬友大樓火場裡失靈的救援與心理創傷

今年6月30日,彰化市喬友大樓一場大火造成3位民眾及33歲的消防員陳志帆不幸罹難,他是近10年來第42名殉職的消防員。每個殉職案件的背後,是一連串環環相扣的疏失:從消失的帶隊官、未清空的無線電、紊亂的指揮系統、到無效的RIT(快速救援小組),每個環節,都掉鍊了。
我們從第一張倒下的骨牌檢視,帶隊官劉小明(化名)自述因在火場內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發作,感覺快窒息,獨自脫離隊員先行離開火場。事發後劉小明首度就醫,精神科醫師認為他當下應受PTSD影響,整個消防體系為何無法發現並接住可能患有PTSD的消防員?同仁殉職後更多消防員的心理創傷,又該如何安頓?

頒發勳章 對我們已無意義
一位不願具名的現場消防員語氣激動:「他是被這樣放在裡面放到死掉的!」陳志帆的死因是窒息造成的缺氧性休克。殉職案發生後,彰化縣長王惠美代表治喪委員會頒發榮譽勳章及消防楷模證書,追晉陳志帆為分隊長,但父親陳貴森與母親梁春子將這些東西緊鎖在衣櫃裡,陳貴森告訴我們:「這些東西對我們沒意義啦!一些消防的衫,他媽媽都悄悄丟掉了,看了傷心啦!」
這天上午,我們來到陳家透天厝,陳志帆的書桌堆滿消防訓練書籍與喜愛的日本漫畫、公仔,平時工作勤二休一,即便休假回家也跟父親一起睡,房間空曠而安靜。「本來想說若有交(女友),這間要給他做新娘房…」陳貴森是模具師傅,得閒時擔任義消,梁春子是家庭主婦,經常接家庭代工組裝金屬零件。「他回來都會主動幫我做,不用我講,如果不是他那麼乖,我不會那麼想他。」梁春子含淚摳著手指,至今必須要吃藥才能入睡。

陳家是傳統的中部家庭,原心想長子有份安定工作能養家活口,遇上殉職,即便感覺不公義,還是認分。陳貴森熟悉警消體系,無奈說:「長官都沒在顧基層,只顧自己,基層做得要死,功勞都上面在拿。」長子過世,對梁春子來說,所有希望都沒了。「現在只希望讓我兒子去內湖警察公墓、立碑紀念,以後我們二個老了,妹妹出嫁,沒人拜他了。」
他們心裡千萬個為什麼,殉職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綜合火災搶救報告書與家屬、現場消防員的說法,試圖還原過程:6月30日晚上7點多,正值三級警戒期間的夏夜,彰化市地標喬友大樓一樓廢棄的電子遊藝場突傳火警,與日前高雄城中城大火類似,1樓到6樓都是無人使用的廢棄商業空間,部分樓層無安全門,濃煙沿著梯間及外露管線上竄到7樓至9樓的防疫旅館百香果商旅。8點6分,東區分隊隊員陳志帆、陳佑維、彰化分隊二名隊員,由帶隊官劉小明(化名)帶隊,受命前往7至9樓搜索民眾,然而劉小明在途中便消失了,沒跟著隊員們上樓。那時,隊員們心裡雖覺得奇怪,仍繼續執行任務,找到並安撫民眾;樓上房間是火場中的相對安全區,只要把火煙鎖在下面,關門、開窗待救便可降低危險,但2樓幾次從內外射水都無法成功壓制火勢,火舌反而從3樓噴出。原來,2、3、4樓中間有舊時商場留下的電扶梯,等於3層樓連通,火量加倍,溫度回壓,2樓反而愈打愈熱,指揮體系事先並不知。

占頻嚴重 求救訊息入黑洞
樓上的煙愈來愈濃了,走道梯間伸手不見五指。那時7到9樓共有6名消防員、31名住客與旅館員工就地避難。8點39分,陳志帆以無線電回報氣瓶剩下100bar;8點47分,陳志帆氣瓶殘壓警報響起,大樓斷電了,他找不到樓梯間出口,緊急找一間房間進去,才發現房間無對外窗,無線電訊號也發不出去。同行隊員陳佑維因剩餘氣量較多,便提議出去尋找一間有對外窗的房間再回來找他。陳志帆應允,陳佑維便離開了。9點18分,陳佑維摸黑在濃煙中沿著牆壁打開一道門,摔落梯間,接著打開窗戶掛在窗邊,用救命器發出紅色閃光求救。
根據家屬得到的說法,房間內的陳志帆用無線電喊「Mayday Mayday Mayday」,但訊號進入死角,地面接受不到,只有8樓的2位隊員聽到他的求救。陳志帆對8樓學長表示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僅知在9樓某個沒有對外窗的房間浴室裡,氣瓶已經用盡。2位8樓學長請陳志帆趴在地板上侷限呼吸,並敲擊地板,聽聲辨位推測可能在大樓第3面(中正路側)。消防員在火場若無法自行脫困,會呼叫「Mayday」求救,回報狀態、地點與所需資源,指揮官收到後會立即啟動RIT(快速救援小組),清空頻道,切成2條軸線:一條只留下指揮官與受困消防員,其餘救災人員轉到另一頻道,展開救援。9點10分,彰化01指示淨空5號頻道,救災人員轉6號頻道,然而無線電占頻嚴重,一句話沒講完就立刻被蓋過去,陳志帆受困的訊息彷彿進入黑洞。

陳志帆的妹妹陳裔筑事後找到2位當時在8樓的學長,她說:「他們也很可憐,想去救他,但因為被反鎖在梯間,心想9樓可能也鎖住,上不去,他們就冒著高溫衝回一樓,明明有收到哥哥喊『Mayday』的求救訊號,但是沒辦法接近他。」8樓學長回到地面後,立刻向指揮官第一大隊長劉錫垣、分隊長王佑仁報告陳志帆受困可能的地點,但後續有成功派出RIT搜救嗎?
彰化縣消防局宣稱,得知陳志帆受困後,從9點11分開始,前後共派出19個梯次的RIT前往救援。然而救援過程亂成一團,救災指揮官劉錫垣向家屬坦承,當時陷入天人交戰:由於許多民眾待救、陳志帆的位置不明確,加上當時只有一台雲梯車能送一組人上去搜救,RIT無法順利執行。我們求證第一大隊長劉錫垣,他說自己當時人在三民路指揮,心情確實天人交戰:「誰不想趕快把同仁救下來?但民眾也是一條命,坦白講先救誰都對,也都不對。現實考量下,我面對的資訊是否完整,才能判斷危急程度,或是派一組人明明要去救同仁,但遇到民眾,能不救嗎?」
術語小辭典
何謂Mayday
Mayday為國際通用的飛航、航海、警消、交通領域無線電遇難求救訊息,且需連喊3次避免誤聽或雜訊干擾。
RIT是什麼意思
RIT(Rapid Intervention Team快速救援小組)為專門搶救受困消防員而非民眾的特殊作戰編制。
什麼是CAN與PAR
CAN回報指帶隊官將隊員的conditon(狀態)、action(行動)、need(需求)動態即時回報指揮中心。
PAR回報是指人員清點回報(Personnel Accountability Report), 安全官定時指示安全管制人員透過無線電聯繫、清查火場內救災人員的位置與救災指令執行狀況。
風險管理 指揮階層待加強
RIT是在2015年桃園新屋大火造成6名消防員殉職後開始廣為提倡,在那場大火中唯一倖存、如今是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理事長的黃鈺翔說:「RIT很吃體能和火場判讀,體能能不能負荷就是一個問題,我們平常訓練的強度是一般勤務,要很有熱情才能做RIT。在人力不足、訓練不足下推RIT非常有風險,國外研究也顯示這非常有風險,如果煙層判讀概念不好、體能不足很容易出錯,指揮官派一組進去,就是多2個人Mayday。」RIT有時需特殊救援,例如掉到電梯井裡,訓練相當耗時,黃鈺翔這幾年積極投入火場教官、RIT與肌力等訓練,彷彿也是修復傷痛的方式。他目前在新營分隊,認為台南的訓練強度不理想,「人力更缺乏、業務量更大的彰化、雲林更是高風險。」

一名資深的RIT教官則認為,比起RIT,整體的火場風險與安全管理更重要,「我們的訓練太多在談怎麼救援,太少談怎麼評估環境、保護自己和救自己,例如CAN回報和PAR回報要做好,插銷和安全管制白板只是靜態管控。」他曾到美國受訓學習RIT運作,他說,一個火場從頭到尾都需要RIT待命,要留備援,「只要有人進去就需要,不是發生Mayday才叫人。理想來說,第一個階段有人Mayday,外面的指揮官和司機應該要把裝備穿上,在其他單位到達之前就先進去救他。但目前台灣都還是停留在好幾個梯次的人到現場後,才可能會成立RIT。」黃鈺翔補充實務經驗:「RIT訓練都可以做,但對指揮階層的訓練呢?當指揮官、幕僚不了解,隨便叫2個人湊成RIT就進去了,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但全台灣目前都是這樣。」
我們採訪到多位匿名現場消防員,他們互相核對資訊後認為:僅有9點11分第1梯次6人攜帶備用氣瓶、9點23分第2梯次二人攜帶二組SCBA(呼吸器)是針對陳志帆的救援行動。他們從樓梯試圖前往9樓,但爬到3、4樓都因火煙太大無法上樓,便把備用氣瓶放置梯間供後續救援使用。

同仁殉職 是整個體系掉鍊
換言之,消防局宣稱的第3梯次到第19梯次,均非針對陳志帆救援。其中一名曾任RIT、當天現場擔任救護的消防員氣憤地說:「RIT就是RIT,不能跟救民眾的人混在一起,你說派了19梯的人要去救他,確定是要救他嗎?隊員收到的命令是『人命搜救』,他們甚至不知道裡面的人是誰,本來有1組人(二林分隊2人)上去要救大村分隊同仁,結果救到佑維,很高興以為救到大村的人,所以他們既不知道佑維,也不知道地點,更不知道志帆…這太荒謬了吧!」又說:「你今天要去搜救消防員,他沒氣了在密閉空間,上去要帶氣瓶、破門器材啊,他可能已經倒地,但很多後面派上去的人啥都沒帶,你跟我說這是RIT?」《消防機關火場指揮及搶救作業要點》規定,火場總指揮官由消防局局長擔任,當時總指揮官應為8點55分到場、層級最高的消防局代理局長邱聰佳。彰化縣長王惠美獲報後約9點到場,縣府新聞稿稱「第一時間到場,全程坐鎮指揮」。但事後面對家屬與議員質疑,邱聰佳稱,分工上,火災及人命搶救都由大隊長劉錫垣負責,自己跟他站在一起,負責橫向聯繫民政處、警察局等單位,僅知有同仁受困,並沒有掌握RIT派遣。
我們質疑RIT全都失靈,劉錫垣支支吾吾,又是無奈乾笑又是嘆氣:「RIT是高階專門救援,嚴格來講啦,以國外標準來講啦,目前台灣還沒有那麼嚴格界定。中正路的行動都算RIT,有人會說裝備都沒帶,怎麼是RIT?可是你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救掛窗的佑維和夥伴啊!認知有差別啦,你可以說是夥伴救援,不等於RIT,甚至可以說全部都不是RIT。」

另一名消防員苦笑著調侃自己的工作:「以前我覺得沒什麼火是打不掉的,打火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我們就是氣瓶一直換,一直打,只要體力還夠,水就是一直出,一直往裡面衝。這次之後,我真心覺得老學長講的是對的,進門右轉是必要的,進火場就找個安全的地方蹲下,等時間到,其他人來替換。你不知道長官什麼時候會捅你一刀,你光想:陳志帆9點多受困,(凌晨)2點多才下來,中間民眾都有下來,就知道怎麼可能?你今天在火場中受困了,但是沒有人要來救你耶!這在我的認知中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消防員們都說:會有消防員殉職,代表不是一個人掉鍊,是一連串鍊子都掉了。
壓力疾患 受夥伴異樣眼光
倒下的第一張骨牌,是消失的帶隊官劉小明。由於入室消防員均需團進團出,帶隊官持有二支無線電,負責向指揮官動態地回報隊員的狀態、行動、需求、安全、氣瓶殘壓等,帶隊官失聯,等於指揮官沒了線頭,指揮體系開始晃動不穩。
劉小明事後稱,他入室後因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發作,因此下樓調整呼吸器面罩,沒有告知其他隊員。有人認為他說詞反覆,不相信他有PTSD,質疑他只是找藉口;有人痛罵他有病就不要待在外勤,否則隨時像顆未爆彈。

劉小明的說法揭開另一個潘朵拉的盒子:消防體系中長年無法被正視的消防員心理壓力。台劇《火神的眼淚》裡,林柏宏飾演的消防員在目睹女子跳樓後觸發PTSD症狀,一次進入火場,他在裡面出現幻聽、幻覺導致迷航,最終倒地,受困待援。
我們輾轉聯繫到劉小明,他幾經考慮後終於同意受訪,原因是他希望消防員的心理健康問題即便不受體系重視,至少能被自己重視。他從事消防工作19年餘,由於家境普通,父親開怪手、弟妹還小要讀書,念警專不用錢,20歲畢業就出社會工作。入行後,他覺得消防是助人工作,覺得很開心,也多了很多興趣,參加潛水、山難、特種搜救隊,還曾獲救國團選為彰化縣社會優秀青年代表。但喬友大樓事件後,他備受同仁的不信任與異樣眼光,「喬友火警一案,讓我身敗名裂,19年來的努力與累積一夕之間崩潰。」

年約40歲、一身肌肉的他坐下後手在抖,不斷摳著手機邊角。他說,2016年在台南維冠大樓支援救災後,開始出現類似症狀。「斷續出現戴上面罩、頭套就會恐慌、喘不過氣,想拔下面罩,強烈想逃離當下。最嚴重時連開車到百貨公司地下停車場,一層層在那邊繞,或乘坐電梯,都有類似幽閉恐懼的反應。」
他記得維冠大樓救災那天是小年夜,霸王寒流來襲,氣溫只有2度,他是第1批抵達的消防員,負責搶救仍有生命跡象的民眾,「維冠是天花板跟地板黏在一起,我們從中間打洞進去,鑽到後面進到很裡面,洞很小,餘震不斷,我一直很想逃走,印象最深刻是我的腦袋一直告訴我:『我要死掉了,我好想出去。』但不能逃,還有學長、同伴在前面,於是人的本能跟理性一直在掙扎。」他形容那像瀕死經驗,非理性地覺得自己會窒息。之後雖有團體減壓課程,「一個師大老師來講講話,有學長講到哭出來,我不相信維冠只有我有(PTSD)。做這種工作,自己沒發現(生病),但很多畫面會留在心裡。」
現場失能 每天自責想輕生
不久,他發現自己訓練時,連最基本的火場入室訓練都無法完成;不記得哪一年,曾因感到窒息,把一個剛下分隊不久的隊員留在火場中,「那已經是殘火處理,不危險,我就找個藉口說要出去,其實我心裡很愧疚。」幸好隊員後來無事,也沒追究。
為何一直沒就醫?劉小明說,雖然隱約察覺不對勁,但礙於面子,加上對心理疾病認識不足,以為會隨著時間慢慢改善。他自己的處理方式是:「若火場不危險,我會故意不戴頭套進火場,減輕頭部壓迫帶來的心理不適。有時候症狀不強,就硬著頭皮壓抑。」他曾有一年半被調到彰化最輕鬆的鄉下竹塘分隊,2018年升小隊長後進火場機會大幅減少,恐慌頻率降低,他以為自己已經漸漸變好。
談到喬友火警那天,他首先說,「我現在每天都覺得很後悔,有時候會想說乾脆跟(陳志帆)上去一起掛掉算了。」當時究竟發生什麼事?他記得:「進去完全看不到,只看得到強光燈照著前面的氣瓶,視線不到1公尺,我摸著手扶梯,想要跟著上去,但腳步很沉重,腦袋進入瀕死經驗的反應,沒辦法思考。我有想到我是帶隊官,但我一直在3、4樓不斷遊走,上去半層又下來,我不知道我在幹嘛,來回有2次吧。」後來他跟著1個在2樓打火的隊員走出火場。

他描述,那一整晚都無法集中精神,大部分注意力用在壓抑即將爆發的恐慌,後續又一次入室,要到樓上替換人員,他硬著頭皮上到近5樓,「我覺得不妙,整個梯間都是煙,裡面的人氣瓶是不夠的,我擔心同仁出事,但到了4、5樓大家都覺得燙到受不了,就下來,這才覺得鬆一口氣。」他說印象中沒聽到陳志帆殘壓警報和倒地訊號,下樓後幫忙在2樓射水,代理局長邱聰佳又叫他到第2面中正路顧雲梯車,「我覺得好像解脫了,可以不用面對我無法再承受的東西。我在地面雲梯車附近,整個kiang掉,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只知道人家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一直在嘗試要把雲梯車升上去(當時雲梯車故障),但我沒辦法理性思考,否則正常來說我會嘗試很多方式去救佑維,但我完全是失能的。」
整場救災,掛窗待援的陳佑維所在的第3面中正路,並沒有指揮官與安全官,僅有一個大隊幕僚充作傳令與安全控管。《消防機關火場指揮及搶救作業要點》規定,火場副總指揮官由副局長或祕書擔任,現場有消防局搶救科科長張恭維、蔡姓祕書、沈姓科員,但根據陳志帆家屬轉述,事後說明會上,長官們卻稱火警當天僅作為幕僚提供作戰策略,並非指揮官。指揮量能早已崩潰,同仁眼睜睜看著陳佑維掛在窗邊整整3個小時,12點22分才被救下來。陳佑維也不知道陳志帆究竟在哪個房間,陳志帆仍處於黑洞中。

正式求助 酸民攻擊難招架
凌晨2點,民眾與消防員陸續脫困,劉小明跟著最後一梯搜索隊共8人一起上9樓,「我拉一個住客到窗邊要坐雲梯車,拉到窗邊,聽到有人喊:『找到志帆了!』我衝過去,還有印象我去看他的臉,他的臉朝上,我整個人是麻木的,沒有任何情緒,我看到他只有穿消防T-shirt和消防褲鞋。」 他形容那個感覺很像「登出」,「好像帳號登出一樣,我不是我,只是旁觀者,完全不像當事人、同事、小隊長,整個人好像不在那個環境裡。」
事件後,劉小明才正式求助。長官建議他使用公務員協助方案(EAP)找心理師,心理師建議就醫。7月中旬,他至彰化基督教醫院精神科看診,主治醫師基於倫理無法透露姓名,但他認為,據劉小明的回溯性描述,他的症狀發展是在6月30日前,如戴面罩會有身體反應、執勤功能減退,但多以遮掩方式帶過;當天上樓過程則出現記憶模糊(屬於PTSD中的迴避)、無法戴面罩(PTSD中的過度警覺)、判斷力下降,連貫過去症狀,推論事發當時應有受到PTSD干擾或影響;9月經過臨床心理師的心理衡鑑,依然存在症狀,精神科醫師認為診斷成立,並開了抗憂鬱劑、安眠藥,「我們推論於喬友當下,高度懷疑他存有PTSD,可透過司法精神鑑定,獲得更高證據力。」

那段時間,臉書專頁「靠北消防2.0」出現大量關於劉小明的靠北文,有人質疑他有病為何不轉調內勤?劉小明坦言很在意旁人看法,這些攻擊讓他難以招架,但還是對消防工作有龐大熱情:「內勤我不希望,我覺得我個性不適合坐辦公室。目前我很積極接受身心科治療,也努力面對心理問題,我還想要再站起來,得到同仁信任,繼續投入熱愛的工作。」
彰化基督教醫院災後主動發起支援喬友現場消防員個別心理諮商的計畫,原因也是看見消防局毫無作為,計畫負責人陳力源醫師接手許多現場消防員的心理急救和評估,「我們服務39個核心消防員,填寫ASDS(急性壓力症狀量表),包括憂鬱、焦慮、失眠、自殺、幻覺,達到ASD(急性壓力反應)的就有9個,算起來23%,比例蠻高,其中提到死亡意念的有2人。」
慘痛創傷 負罪感無處可解
陳力源觀察,他們對系統變得非常不信任,「大家最不能接受的是掛在中正路的佑維,還有喊Mayday的志帆,很多人會覺得我也是消防員,今天被派上去的可能是我,那志帆獲得的待遇,8點多就進去,很早就說殘壓不夠,凌晨2點多才下來,這些經驗讓他們有被局裡拋棄的感受。他們感覺(指揮體系)沒有動作,很多隊員感覺後面氣氛還好,而且一直救民眾,所以他們以為志帆已經下來了,從空氣中的氛圍、無線電的訊息,都沒有感受到你花了好多力氣在救他。他們所受的訓練裡,火場裡優先要救的是自己,其次是弟兄,RIT會組織去救弟兄,但這次雖然有派RIT進去,卻暴露很多系統缺點。原來我們進去是有可能被忘在裡面,他們有很強烈被忽視、被忘掉的感覺,甚至有的人說是被拋棄,更激烈的會說『陳志帆是被殺死的』。」
有現場消防員告訴我們,同仁回去巡視火場時,到高樓就感覺「很想跳下去」。面對同事離去,「很多人第一句話是:如果我那時有做什麼什麼就好了。有人會說若有帶翹棒、破門工具就好了。或是:我當時有說,你為什麼沒有抓著長官去救他?一堆大男生講一講在那邊哭。我們對答案,很多目的是要把無用的負罪感解除掉。我們就會說:『你氣瓶只剩100bar,上去就換你死哦,你受困在上面也不會有人救你哦。』」有人找同事爭執、不斷自責,無處安頓內心的罪惡感。

事發4個月後,照理可能是PTSD高峰期,陳力源說,原本接觸的39位消防員,有10位持續治療,一半以上有療效,其中4位是會談治療,但他也感嘆,「消防員就醫困難重重,藥物治療需定期回診,但他們勤二休一,可能會沒辦法如期來。尤其團體接受度不高,消防體系的氛圍不傾向處理脆弱,他們崇尚能力很好、抗壓性很好,甚至有點英雄主義的文化。」他補充:「一些消防員的創傷不一定來自這個事件,而是下分隊馬上遇到救溺、臥軌、跳樓,但訓練只著重救災技巧,不會事先給你心理準備,後續減壓也都沒作為。」若真有問題需求助,公務員系統中雖有諮商資源(EAP),但無法像第三方專業團隊達到獨立、隱密性,「EAP就像學校輔導室,消防員會有疑慮:如果使用EAP,長官會不會知道?會不會被視為有問題、脆弱的人,進而影響到升遷?」我們採訪到的消防員過去無人使用過EAP。
劉小明凸顯了英雄主義光環背後的陰影。他說就醫可能要付出代價:「系統裡如果有人說自己心理有問題,可能會產生不信任。我是小隊長,要怎麼面對同仁?所以不想讓人家知道我不行。有時進火場我問隊員:『你行不行?』沒有隊員跟我說過不行,那是一個風氣、氛圍,沒辦法示弱。」他坦言這幾年愈來愈沒自信,容易覺得自己比不上別人。他最近退出潛水救援小組,每天面對職場上的同儕壓力。
喬友後有次出任務,「是一個立體停車場,只是下面一個小洞,我要帶隊把人拉出來,下去前就已經有小喘的感覺。其實那只是一個壓下去的框,那個框就會讓我有壓力反應,只能想辦法hold住,硬著頭皮也要把任務完成。」
身心症狀 消防局態度消極
一個可能患有PTSD、在現場或許會失去功能的消防員,為何無法被消防體系發現並接住?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祕書長朱智宇說,台灣做的消防人員心理研究極少,消防署也不會統計,目前僅知經歷過九二一地震、維冠大樓、高雄氣爆的消防員PTSD盛行率約24.8%,德國研究整體消防員平均統計數據約18.2%。比起一般人盛行率約1%至2.6%,消防員患有PTSD或其他身心症狀的機率是20倍以上。
朱智宇說:「 精神醫學上,PTSD都有一套對應的方法處理,但消防局沒有意識過這會發生在同仁身上,不去找方法,只會覺得他狀況不好,比如看到血腥場景後吃肉會想吐、做惡夢,累積久了可能情緒不佳、不講話、摔東西。有人接過嬰兒被虐待的,回來會情緒爆炸,但以前都沒有處理。碰上殉職案,以前作法可能是大隊長、局長來慰問,說雖然很難過,還是要繼續往前走。這十年來才開始有專案心理師或精神科醫師介入。」內政部消防署於9月16日公布《消防機關因應重大災害事故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指導原則》,試圖及早發現並轉介諮商或就醫、持續追蹤,但指導原則僅供各縣市參考,預算由各縣市自行編列。

有消防員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像困在井底,上面有人走過來看了一眼,然後就走了。自己的心理創傷只得自己處理,劉小明目前努力處理,但愧疚感是心裡藏得最深的一塊,「通常在關燈的時候,我會想起志帆,或是每次在家洗頭、閉眼的時候…會不會是因為志帆在浴室被發現?」被壓抑的念頭會在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冒出來,「我會跟他對話,說請你保佑大家以後都平平安安,不要再發生一樣的事情。」志帆回應過你嗎?「沒有…我也沒有想特別跟他說的…聊到志帆,我突然一片空白…」他表情木訥、無法接話,感覺又快登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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