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工作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2年3個月後,與我同時入職的同事紛紛跳槽,我如願以償,成了資深策劃。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主管派我去負責一單案子,撥了3個手下輔佐。我覺得這案子不容小覷,一來它是我升職後主理的首個策劃案,二來它神秘兮兮,我司所有人,上至CEO下至清潔阿姨,都與客戶簽了無條件永久保密協議。
客戶是本港知名地產公司匯發,擅於低價收購舊樓,在原本低廉的社區建立高檔購物中心、娛樂設施,從而提高那片地區的樓價,再高價賣出。正因如此,匯發在香港的名聲不好,它的市場部常與我司合作,拍攝公益廣告,維護企業形象。
這一次,匯發集團遞來的資料是一條短視頻。畫面裡,一個駝背老人出現。她弓著身子,推著堆滿紙皮的鐵板車,烏龜一般緩緩挪動。側面看去,她好像一只行走的蝦仁,腰背沒了骨頭,只有圓弧狀的脊背。
這種拾紙皮維生的駝背老人我見得多。香港街頭、店鋪門口、垃圾桶邊,他們時常蹲在角落,拱起圓鼓鼓的駝背,將收集來的紙箱踩扁成紙皮,再拿起打包繩索,將成疊紙皮五花大綁,奮力扔到推車上。年少時我曾問大人,這些老人是因為蹲得太久,所以成了駝背嗎?大人卻告訴我,要用心讀書,以後才不會成為這樣的駝背老人。儘管大人的忠告激勵我努力讀書,但至今也無法解決我的疑惑:到底是駝背的老人都恰好晚年淒苦,必須拾紙皮維生,還是紙皮拾得多,傷了身子,才變了駝背?
我正神遊時,視頻忽然出現的內容叫一屋子的同事都瞠目結舌: 駝背老人進入僻靜小巷,躲在比她還高的紙皮山後,除去上衣,趴在地上,反手向後,狠撓駝背——淡紅爪痕很快出現在綿軟肌膚;隨後她停手,抽取紙皮重重扔向背部。紙皮仿佛受了磁石吸引的鐵器,逐個逐個、由大到小,在駝背上站成高塔。塔尖形成時,老人身子瞬間縮小,紙皮層層消逝,最終,出現在畫面裡的,是一只長約60cm的陸行烏龜。龜似乎剛睡醒,腦袋笨拙又緩慢地轉了轉,蹣跚邁開乾燥四肢,爬向一個被棄置的大沙發底,縮在陰影裡。
視頻停止,燈光亮了。
「大家不要緊張,在解釋老人的變身之前,我先來講講背景資料。」匯發市場部的米婭小姐打開投影儀,開始她的演說。
她劈哩啪啦連翻幾頁PPT,五顏六色的曲線和餅圖在我眼前像蝴蝶一樣飛過——那都是花架子。米婭真正想表達的一言以蔽之:本港貧窮人口中,老人數目高達30萬;其中,每3個老人,就有1個貧窮——而那一個,十有八九生著駝背、拾紙皮維生。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那些拾紙皮的老人,都會生出畸形一般的巨大駝背呢?」米婭發問,眨著圓溜溜的大眼。
我坐在台下有些想笑,她當這裡是幼稚園嗎?
但下一秒,米婭又嚇我一跳:她魔術師一般,從身後的黑箱子裡,抱出一隻陸行烏龜——和剛剛視頻裡出現的那只一模一樣。
同事們坐不住了,嚇得直往後縮。我掐著大腿肉,假裝淡定,保持微笑,以不變應萬變。
只見米婭將陸龜放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地面,蹲下來對它輕聲說:「阿媽,快醒醒,我想同你去飲早茶。」
陸龜仿彿被咒語啟動,四肢伸長,龜殼軟化,膚色褪淺,還原成四肢伏地的駝背老人。
米婭將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我們安靜,然後溫柔扶老人起身,從黑箱子掏出襯衫給她披上。我屏住呼吸,細細觀察,只見那老人滿臉褶子,好似風乾的饅頭,但嘴角卻流瀉孩童般無知的笑意,一雙眼也飄忽不定,身子更是玩偶一般,任由米婭擺佈——我猜這老人癡呆了。
米婭好似背台詞一樣,附在老人耳邊說:「阿媽,你說你有一個秘密要告訴我,是什麽來著?」
老人立馬好似見了糖果的孩子,眼睛頓時亮了,轉過臉來,調皮地對著米婭勾勾手指,然後又顫顫巍巍起身,趴在地上,拱起後背。
這時候,米婭無聲地把我一拽,讓我跟她一起站到老人身後。我不知道米婭想做什麽,但我能看見,老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重複著視頻裡的那套動作。當我看到那蠟黃的蒼老胴體,浮現粉嫩的撓痕時,我覺得心臟像痙攣一般不適。
這一次,老人沒有扔紙皮砸背,而是捏住背脊鬆懈的皮肉,用力向左右兩邊撕扯——忽然,駝背裂開,骨肉相連的洞口宛如妖怪張開大嘴,對我喘息。
還不及我作任何反應,米婭就扯著我,大步向前,踏入那駝背上的血窟窿,我也瞬間隨她跌了進去。
毫無失重的驚悚感,仿彿一陣微風吹過,我就站穩了。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正和米婭處於一座複式樓內。客廳方正、開揚,落地窗簾半開,金黃色陽光射進來;水晶燈下擺放白色真皮沙發,圍著茶幾。而剛剛那老人,則穿著居家服,腰背挺直,邁著輕盈的步子,從客廳側面的旋轉樓梯上向我們走來。
米婭搶在我發問前繼續對老人唸「咒語」:「阿媽,我想一個人出去行街嘛。」 老人乖巧點頭,反手向後,輕輕擰一擰背上的皮肉,那乾淨明亮的寓所瞬間不見。我與米婭回到了會議室裡,老人不在了,只有那只龜,乖乖趴在地板上,望著驚呆的同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