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4 05:58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鑿碎的部落 亞泥礦場爭議半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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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經過多年運動抗爭,原民逐步落實諮商同意權利,過程卻顛簸跌撞,玻士岸部落2月雖然就亞泥案進行投票,投票卻處處有亞泥介入的痕跡。
經過多年運動抗爭,原民逐步落實諮商同意權利,過程卻顛簸跌撞,玻士岸部落2月雖然就亞泥案進行投票,投票卻處處有亞泥介入的痕跡。
亞泥新城山礦場,是原住民土地上時間最久、規模最大、影響與傷害最深的開發案。今年初,礦場爭議接連出現幾項重大進展:政府公布真相調查,坦承昔日土地制度對原住民不公;礦下部落首次對礦場進行諮商同意投票,同意亞泥繼續採礦;行政部門再次端出《礦業法》修法草案,目標今年完成修法。
住在礦場下的太魯閣族人,已與礦場共存半個世紀,真相、道歉、補救來得太晚,家園被礦場取代的第一代族人,如今多半凋零,昔日反亞泥還我土地運動的靈魂人物田春綢,也在年初逝世。今年初,我們走訪部落,訪問不同世代、不同立場的族人與抗爭者,從一座礦場,看見原民守護土地的艱辛,和偏鄉部落長期受制的困境。
年初大寒這天,我們造訪田春綢生前位於花蓮的家,78歲的丸山忠夫滿頭白髮,戴著紅色圍巾迎接我們。1月4日,田春綢因腦出血病逝,妻後3週,丸山仍在適應獨居生活:不會買一人份的便當,索性不吃飯,一個人的家過於寂靜,電視長時間開啟。去年2人散步時,田春綢突然昏倒送醫,如今丸山對固定的散步行程也意興闌珊。「只是沒有運動,晚上都睡不著。」他操著略帶腔調的中文,不好意思地笑,眼角帶著疲倦。田家原是27年來反亞泥運動的重要據點,田春綢離世後,丸山將往日盤踞客廳的檔案箱、地圖、影帶都交給環保團體,人們不再頻繁造訪,客廳寂靜清冷,一旁和室裡的象牙白骨灰罐,成為最顯眼的存在。「我的心情是,愛子(田春綢日本名)的骨頭想放在家裡,總是覺得2個人在一起,但那樣的話,愛子是不是不能去天堂?」
田春綢逝世後,骨灰安放花蓮家中,這天丸山特地穿上田春綢為他編織的毛衣,與太太合影。
聊到田春綢,丸山打起精神,翻出2人當年的婚紗照,照片裡,田春綢身穿鮮豔亮紅和服,姿態嬌羞,眼神難掩爽朗豪氣。1974年,32歲的田春綢赴日學美容,在東京新宿車站問路,攔住當時在麵包工廠擔任技術員的丸山,「她問路以後,我們一起喝咖啡。」所以是對太太一見鍾情嗎?丸山害羞地笑了:「她的個性是小孩子一樣的心性,什麼人都是好人…去外國旅行,不會英文,只翻字典,5分鐘馬上(和當地人變成)朋友,在這方面是這樣天才的人。」
2人婚後定居日本,白天丸山上班,田春綢學習毛線、和紙人形等日式手工藝,下班時間則固定到車站接先生回家,「火車上的人討論,說這個女人每天過來,是誰捏?我說,是我的太太欸!」丸山呵呵笑。
丸山忠夫(右)與田春綢(左)於日本相識,1年後就結婚。(丸山忠夫提供)

溝通有落差 租用變拋棄

丸山51歲那年罹患C型肝炎,容易疲累、食欲不振,病又無法根治,只能退休,將房子出租,與田春綢搬到花蓮靜養。田春綢的父親田三多曾當過縣議員,在地方相當有名望,也有多筆土地在亞泥礦場內,2人一到花蓮,田春綢即被通知代父出席亞泥土地承租權到期協調會。「開會以後,5、6個(地主)來找我們,說土地不見了,請我們幫忙。」丸山說。
1973年亞泥申請於花蓮新城山採礦,該年亞泥申請租用原住民保留地的協調會紀錄裡,族人接受補償、放棄耕作權,鄉公所收回土地,再租給亞泥;但2018年後,學者訪談得知,當年族人中文理解能力有限,翻譯說明不清,族人不明白拋棄意味不能再耕作,對於礦要採多久也一無所知,許多人以為亞泥只是租用土地,20年後就會歸還。
亞泥、鄉公所又稱,當年地主已簽署「土地權利拋棄書」,表示放棄土地。「亞泥的問題是,偽造文書,塗銷的。」丸山戴上金邊眼鏡,拿出紙筆,寫下「拋棄書」3字。他做事一絲不苟,為避免口音誤會,訪談間總不忘以文字輔助。
偏鄉部落沒有二、三級產業,亞泥拿走族人土地,許多人等同失去謀生方式,陷入貧困,子女失學,只能從事初階低薪勞動,導致惡性循環,原本只為耕作的原民土地,自此被迫和國家資本經濟發展綑綁。現任反亞泥自救會長田明正說:「以前以為土地就是種東西,亞泥來之後,才知道土地還可以貸款、變現金。」
包含田春綢父親在內的族人土地被誆騙,丸山及田春綢無法視而不見。「原住民第一代的地主,念日治時代學校,想法跟日本人一模一樣,他們拜託拜託,我們沒有辦法(拒絕)…太太是很有正義感的人,她關心原住民大家的地,自己的地有沒有回來是小事。」丸山說。

成立自救會 廣蒐羅書簡

1996年,田春綢擔任還我土地自救會主委,與丸山花費2年時間巡訪部落、蒐集歷史書件,為總計百名地主、約50萬坪的土地建立完整資料庫,並找律師、立委協助。曾協助族人打贏亞泥展延訴訟的律師謝孟羽說:「多虧田姐(指田春綢)當年四處蒐集、保留這些資料,佐證族人確實沒有知情同意,官司才能逆轉勝。」
田春綢為找回太魯閣族失去的土地,為亞泥案建立全台原保地抗爭案件中最完整的資料庫,並積極聲援其他原民保留地抗爭。
泰雅爾族民族議會祕書長歐蜜.偉浪說:「部落的人關心公共事務,容易因農忙中斷,抗爭1、2個月就平息,但田姐一直都在,各種研討會、抗議、陳情都一定到…她是典型太魯閣族的個性,很爽朗,聲音洪亮,表情動作豐富,眼神像老鷹的眼睛。」
潘朝成《我們為土地而戰》紀錄片裡,穿梭各大會議及抗爭現場的田春綢,身旁總可見丸山的身影,丸山解釋,是因太太不喜歡落單,「去哪裡都一起,一個人的話就不去了。」為此他差點被調查局列入黑名單,「警察每天每天過來,問我:『現在你在做什麼?』很囉嗦的。」他笑得仰倒在沙發上。
部落第一、二代地主曾在山上生活,亞泥進駐,後被迫搬離。圖為山上舊部落教堂。(地球公民基金會提供)
司法程序費時,有地主等不及透過訴訟拿回土地,改與亞泥合作,讓田春綢情緒起伏。「地主不聽話,她就自己生氣。」丸山說。患有高血壓的田春綢,在2003、2008年2次中風,期間更曾因久病陷入憂鬱,甚至一度輕生:「我在看電視,她在旁邊(往房梁)套繩子,我覺得這個奇怪捏,過去給她『啪』(指打巴掌),她才醒過來。」
2016年8月,康復的田春綢在丸山陪伴下,代表太魯閣族人向總統蔡英文遞交亞泥案陳情書,要求亞泥下一次申請新城山礦權展限前,必須依《原基法》第21條諮商同意規則,先讓部落了解開發狀況、並取得部落同意。蔡英文向原住民道歉後,原民會承諾辦理,隔年經濟部卻以程序完備為由,無視承諾,在部落全然不知情的狀況下,允許亞泥於原地再採礦20年。

行諮商程序 投票成關鍵

第三度被排除於自己土地之外的地主,憤怒地與環團聯手提告,並在亞泥新城山礦區外封路抗議。2018年2月,亞泥同意進行部落諮商同意程序;2021年,最高行政法院也以亞泥採礦未徵詢部落同意為由,撤銷亞泥礦權展延。自此,部落諮商同意結果,成為礦場是否能繼續開發的重要關鍵。
投票當天,部分族人自製「我要生存」標語,表明同意亞泥繼續採礦的立場。
在田春綢與地主抗議下,2018年政府曾承諾對土地爭議及礦場安全進行調查,然而報告遲至今年初仍未公布;於此期間,田春綢持續受腦出血所苦,又出現疑似失智病癥,去年路邊昏倒後陷入昏迷,自此未醒。丸山回憶,太太昏迷前,仍在叨唸:「一個人會寂寞。」是捨不得和你分開嗎?他悶聲回應,望著手機裡2人同遊日本天皇陵墓的照片,低頭不語。
20年前,原民會將居住於富世村內、立霧溪沿岸的6個太魯閣部落劃為「玻士岸部落」,依法有權對亞泥礦場行使諮商同意權。為了亞泥案,2017年部落成立「玻士岸部落會議」,建立討論及決策機制,如諮商投票前應組成專案小組研究投票事項、針對議案進行2次以上會議討論、舉辦公聽會等,希望落實上代族人未能享有的知情同意權利。
儘管如此,部落仍不一定能真正自主。「當一個小部落面對大企業,族人的投票意向,會受歷史及社會結構因素影響。」同為太魯閣族人的台大社工系教授Ciwang Teyra含蓄地說。
2月12日玻士岸部落舉行亞泥案投票,支持亞泥的人認為,亞泥保障部落年輕人工作生計,幫助很大,土地爭議交給政府解決就好。
確定進行諮商同意程序後,2018年,亞泥在富世村集會所旁成立「亞泥服務中心」;家戶開始收到來自亞泥的房屋修繕及水電補助,每年超過400萬元;部落裡的年輕人,也被亞泥找進廠區上班。富世村長邱金成說:「以前亞泥沒什麼在敦親睦鄰,現在釋出很大的善意,村民都有感覺到。」
今年2月中,我們走訪部落,台八線上呼嘯而過的觀光遊覽車直向太魯閣國家公園駛去,鮮少在入口處的富世村停留。村內沒有工廠、飯店,部落裡工作選擇不多,除了鄉公所、台電等公職,就是亞泥或其外包商。我們找到一位在亞泥上班的族人,他為避免糾紛,小心保護身分,堅持以「部落族人」稱呼自己。他個性誠懇,待人客氣,又勤於參與部落和教會活動,是部落的中堅代表。
面對反對者批評,亞泥經常發動廠內工人舉牌反制,圖為亞泥員工2017年抗議行動。(資料照片)

偏鄉機會少 亞泥福利佳

今年43歲的「部落族人」,在富世村出生長大,父母在亞泥外包商工作,領有固定月薪,讓他持續升學,成為村裡少見的大學生,其他同學則多在國中畢業後就簽志願役入伍,「他們爸媽做農,沒有賺錢,國中畢業就要找工作了。」
大學畢業後,「部落族人」為照顧父母返鄉,考量通勤時間及房租,不願到花蓮市上班,留在村裡,薪水優於公部門、福利條件又符合《勞基法》的亞泥自然成為首選。
「部落族人」喜歡爬山,婚後為了照顧小孩,不再上山,如今每天徒步從家裡走到亞泥上班,做為補償。他的生活被2個小孩占滿,採訪期間,他為參與孩子的學校活動,幾度婉拒受訪,一次家長會後,我們好不容易通上電話,講到教育,他淘淘不絕:「部落的孩子滿多都是隔代教養,國中就結婚生小孩,要脫貧一定要靠教育…公司裡比我老一輩的員工,孩子都去外地念大學,我也想這樣,在亞泥上班,工作很穩定,就可以把小孩栽培得很好。」
若有天亞泥離開、該怎麼辦?他反覆確認我的問題,似乎無法想像這個情境:「那工作去哪找?都去鄉公所當約聘嗎?去外縣市工作,孩子誰顧?是不是要隔代教養?部落的問題就是很多纏在一起。」對「部落族人」來說,生活像是層層向上堆砌的疊疊樂,一旦鬆動亞泥那塊積木,高塔就會瞬間傾倒。
今年1月,部落會議宣布,將在2月12日針對亞泥使用183公頃原住民保留地繼續開發一事,舉辦諮商同意投票。投票前,亞泥在既有利益分享外,又「加碼」11項回饋項目,包括結婚及生育禮金、學生獎學金、上學交通車等。根據亞泥於部落發送的宣傳手冊,每年新增的回饋金額超過900萬元。「這些都是族人很實際的需求啊,像別的部落,年輕人國中就結婚生小孩、還生那麼多個,怎麼照顧?在我們這,亞泥給急難救助,又有校車、獎學金、課後輔導班,都很有幫助。」
除此之外,亞泥也填補偏鄉資源及公共建設的空缺。「部落族人」說,颱風之後,路坍樹倒,相較鄉公所推來推去,亞泥會立刻派重機具清理,一天就搶通道路,族人能立刻去花蓮上班。而對於家就住在礦場下的他來說,比起礦務局,亞泥才是礦場安全實質的守護者:「萬一他們離開,上面礦區發生什麼事,根本沒人處理。」

調查報告書 遭片面解讀

採訪最後,「部落族人」告訴我,他也是地主後代、礦場內有當年爺爺「拋棄」的土地,但像他這樣的部落青年,並不清楚當年土地移轉的過程,只知道現在礦場土地是國家的,部落因此有權諮商投票、共享利益,政府也承諾之後要歸還土地,已是很好的進展。
部落投票前3天,行政院公布亞泥新城山礦場租用原民土地真相調查,報告指出,遠東集團早期與黨國關係密切,以當時的政治命令高於法律規範的方式,未經太魯閣族人合意,卻取得蓋印章的同意書、拋棄書等必要文件,過程忽略文化脈絡差異、及族人對殖民者語言掌握能力不足,沒有坦誠且細膩地與居民溝通。
反對投票的地主抗議,投票及諮商程序不合理,但部落主席決定投票照常進行,雙方在投票現場激烈推擠衝突。
負責撰寫報告的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系副教授陳毅峰說:「那時候原住民的中文理解能力,跟現在不同,所謂土地移轉同意書、拋棄書,概念與原住民傳統文化不符,也沒有對話…土地的商品化跟私有化是國家政策,但很多原住民不能理解,為什麼政府一來,自己的土地就變成國家的?」
報告內容細細爬梳50年來的土地糾紛,陳毅峰說,調查過程可見不少行政瑕疵及錯誤,但調查小組非司法機關,加上亞泥也是小組成員,若稱違法、恐難被亞泥接受,結論終以「尚無發現不法情事、需由司法或監察機關調查認定」做結。然而二月九日行政院發布新聞稿,將報告結論簡化為「查無不法」,隔日亞泥欣然回應:「感謝真相調查報告還亞泥公道。」
負責亞泥真相調查的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系副教授陳毅峰。
「政府帶這個風向,誤導族人以為是第一代地主自己拋棄土地,是會影響投票的。」玻士岸部落會議教導團幹部邱寶琳說。
2月12日一早,富世村的集會所便有人忙著搭棚擺桌,場外烤香腸、賣玩具攤車聚攏,像場大型園遊會。為了鼓勵族人投票,亞泥準備800份免費便當及礦泉水,長桌上餅乾零食定期補充、吸引小孩留在會場,一旁巴士引擎發動,準備接駁投完票的族人,至服務中心領取「紀念品」。
投票當天,亞泥發給投票者「紀念品」,族人投票後,可持票根到一旁的亞泥服務中心,領取米、衛生紙、醬油等物資。
下午2點,5、6名地主如敢死隊般,拿著小蜜蜂麥克風走入會場,要求中止投票。他們除了控訴部落會議未按章程確實說明投票內容,族人不見得真正了解亞泥採礦利弊;更擔心土地還沒拿回來,若投票結果同意亞泥續存,等於失去談判籌碼。
部落會議幹部強調程序一切合法,照常投票,一旁原民會及礦務局官員也未置一詞,漠然端坐。地主高聲抗議,部分支持亞泥的族人跳上桌與地主對罵,嘶吼:「我們也要生存權!」數十名警察將抗爭者層層圍起,坐在我身旁的阿嬤不耐煩地揮舞手中的投票通知單:「他們還要鬧多久?中午來拿便當就等到現在,我想回家煮飯了。」我們跟著投完票的族人走出會場,亞泥服務中心前,只要出示投票後拿到的票根,即可拿到一袋價值千元,裝著米、沙拉油、醬油、洗衣精等的「紀念品」。
下午5點,開票結果出爐,部落以294票比45票的壓倒性差距,同意亞泥礦場開發。場外放起慶祝投票通過的鞭炮,人群散去,田明正跳上講台發言:「我們接受這個結果,但還沒有結束,亞泥用這種小小的福利來騙我們,得票很不光榮,現在盡量得意,將來我們還是會繼續上街的。」另一位地主鄭文泉則悽然關上麥克風:「田姐前面做了那麼多運動,打官司,拿到諮商同意權,磨出好幾把刀給部落,沒想到部落反過來聯合財團砍我們一刀。」

同意或反對 難切割現實

「部落族人」則不滿地說,過去部落會議上,都是地主聲音較大,如今不同的聲音已經表態,部落既同意讓亞泥繼續採礦,就該和亞泥保持良好互動。他又稱,投票後,許多族人主動到亞泥應徵工作,「投反對票的也有來喔…他們應該也想跟亞泥做朋友吧。」
部落流傳,若諮商結果不同意,亞泥就會關廠離開。投票後一週,我們造訪部落,問起投票,路邊午睡的老人不耐煩地說,小孩都在亞泥上班,如果不同意,公司關掉,工作怎麼辦?當部落現實生活與亞泥緊緊纏繞,來自政府和企業的說明又過於片段,投票選項的利弊被過度簡化至事關個人存續,該投哪張票,或許早已不言而喻。
玻士岸部落附近,除了亞泥沒有其他工廠,許多族人為了生計,無論支持或反對亞泥,仍會進入亞泥上班。
58歲的陳孝文,是投下不同意票的族人之一。這天他在馬路另一頭的行動咖啡攤車旁向我們招手,一頭白髮加上魁梧身材,充滿威嚴,說起投票結果,瞋目豎眉:「現在(亞泥)反而像在脅迫我們,沒什麼自由欸。」脅迫指的是關廠:「他們(指亞泥)跟族人說,如果不支持亞泥,就會關廠,族人就會沒工作,但懂的人就知道,《礦業法》沒有修,他是不可能關門的啦!」
陳孝文在亞泥工作30年,4年前才退休,他剛進亞泥上班的19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亞泥一年獲利60億元,員工年薪加計獎金可破百萬元,陳孝文經濟無虞,工作之餘參與反亞泥自救會及反國家公園等原住民運動,因此熟知《礦業法》《環評法》等礦場法規。他帶我們來到他家,家中2層樓的透天厝拉皮裝修、鑲上紅磚,在一排排暗灰水泥砌的平房間顯得格外突出。
亞泥新城山礦場位於花蓮立霧溪旁,明年就要滿50年,一座山頭幾乎被挖成一半,如今立法院正修改《礦業法》,希望礦場能補做環評。(地球公民基金會提供)

企業影響大 自主不容易

早年他的祖父在不明究裡狀況下將地租給亞泥,他認為亞泥來到部落採礦對族人不利、取得土地也不正義,但退伍後回鄉,沒有其他選擇,仍是考進亞泥。「工作歸工作,我進亞泥也是靠自己啊,沒有做錯什麼事,如果是土地歷史不正義,當然還是支持自己族人嘛。」像是要平衡這樣的反差,他強調自己因族人身分,在工作上飽受歧視:主管規定族人使用對講機,不可以族語交談;族人薪水獎金不如漢人,出去玩還常被主管要求買單,升遷機會也比漢人少。
退休後,陳孝文少了員工包袱,經常公開發言,要求亞泥和部落平等對話,卻被亞泥列入黑名單,「後來他們又說我是叛徒,我說我是亞泥的叛徒、還是族人的叛徒?怎麼樣我都是會站在族人這一邊吧!」但其他人卻不見得和陳孝文有一樣的餘裕:「我最好的朋友之前都會跟我一起抱怨(亞泥),後來他兒子畢業要找工作,進了亞泥,沒多久他就站去亞泥那邊了,他說他很無奈。」
陳孝文捧著退休時,亞泥頒給他的獎牌,他說工作歸工作,土地歷史不正義,他還是支持自己的族人。
玻士岸部落面對企業的矛盾與衝突,是所有台灣偏鄉城鎮的縮影。陳毅峰說:「當部落相對貧窮,為了爭取工作機會,必須做出選擇,這是發展模式下位處經濟邊陲地帶的悲哀…要堅持環境保護、或守護祖先土地,哪有那麼簡單?尤其亞泥刻意用了一些公關資源,三不五時提供經費,或補助一些活動,就足以對部落產生巨大的影響,也能造成部落裡不同立場的對立。」
諮商投票看似將決定權還給部落,卻不見得享有自主空間。「50年來,部分部落族人的生活經驗和亞泥連結,雖然族人知道土地重要,但年輕世代不容易想像取回土地後的生活,這樣的斷裂,是殖民的結果。」Ciwang Terya認為,除了必須修改諮商同意辦法,根本之道,仍是發展地方產業,唯有部落經濟自主,族人才能真正擁有主體意志:「部落不用依賴政府跟企業,就不用擔心投了跟企業立場不同的票、會影響個人或家人的經濟狀況。」

待修礦業法 再審查展延

退休當天,亞泥頒給陳孝文刻著「情誼永固」四字的獎牌,如今被他鎖進床頭櫃深處,不願示人。在我們的請託下,他勉為其難拿出拍照,又特地要求不要讓他站在亞泥大門前,以免尷尬。拍照前,他悠悠地說,與其談論亞泥,他更喜歡討論如何發展部落、在地創生:「我們需要亞泥,是因為沒有其他工作機會,亞泥一直說共存,可是都只是口號…以前國民黨給族人的觀點是,只要給我們什麼就好,沒有要輔導我們,也沒有要讓我們自主,我有時候很生氣,難道亞泥不給資助,我們就會餓死了嗎?」
依真相調查報告結論,未來一年,政府、亞泥及部落會議需訂出土地返還計畫,將土地歸還地主,也要成立部落基金,讓部落永續發展,亞泥表示會配合原民會辦理相關作業。2月部落完成投票後,去年被法院判決撤銷的亞泥礦場展延案,重新回到申請行列,我們詢問礦務局,展延審查時,是否會確保承諾落實、才會核准?副局長周國棟說不影響,「落實需要時間,《礦業法》修法之後,就會審查展延申請。」
按照現行法規,部落的諮商同意效力沒有期限,亦即玻士岸部落的同意票,相當於一張永久許可證。許多地主擔心,亞泥接下來未必積極處理土地問題,只能繼續透過部落會議,與原民會及亞泥協商。同為地主第二代的鄭文泉,8年前自田春綢手中接棒抗爭:「田姐跟我很好,現在她離開了,至少土地問題還是要處理…只不過我對政府的信心真的不是太大,尤其《礦業法》還沒有修,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拿回土地),還不知道。」
接棒田春綢繼續爭取土地權利的地主二代鄭文泉。
若能拿回土地,要如何使用?鄭文泉苦惱一陣,像是想像樂透頭獎獎金怎麼花:「這我還真不曉得…如果能蓋個房子,也不是不可以,或是種一些菜?不然把礦場設施保留下來,做觀光也可以。」部落的土地被奪走太久,族人的權利回來得太晚,或許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重新扎根。鄭文泉靦腆地笑,說自己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吧,唯有如此,對田春綢才有所交代。
2月造訪田家後,丸山捎來訊息,預計5月帶上太太的骨灰一起返日。想起離開田家前,冬日的斜陽靜靜照入濕冷的公寓一樓,遺照裡,田春綢爽朗的笑容,像是欣然應許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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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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