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陳思宏使我十分緊張,一來寫最終部應該就要去讀第一部第二部,我於是去讀,但依然對於寫,沒啥用處。原因就像看著彼此相似的三姊弟,知道姊姊高一點,弟弟白一點,看到彼此的相似處相異處,對了解這個最小的弟弟,幫助有限。二來是,陳思宏的小說非常的,恐怖。我指的是濃烈的情緒,自卑與自傲,突如其來的死亡過去的悲劇鬼魅。讀來非常之嚇人。
然而讀陳思宏就像吃一餐不忌葷腥,色彩濃烈,大火爆炒的菜。在《樓上的好人》中,濃郁排比的短句更是傾囊而出。寫母親洗頭:「……母親雙手有靈有神有鬼,十指頎長,皮膚多汁豐潤,指甲光澤閃爍,掌紋溝渠細緻,身在人間不知天上雲朵觸感……」寫白髮男人被洗頭:「……沒有人,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摸他的頭顱,細緻雋永,彷彿知曉他腦內憂愁,身體裡許多死結鬆綁……」。文字美極讓我想起飽含霧氣的河岸。
然而讀樓上對我來說確實兩岸。一岸是聰明俊美的小弟,一岸是愚魯的大姊。中間白霧蒹葭,叫喊無用,有個笨人,在水一方。這位大姊已經不是普通女性,而是設定為徹底魯蛇。鄉土,愚笨,自卑,對學生殘忍,對母親懷恨,對自己與過去輕賤,對同性戀大喊變態。我跟著她飄著羽毛的背影(書中有解),從員林到柏林,從柏林又到員林,陳思宏有自己的剪輯法。敘事在大姊小弟,過去現在,柏林員林,以及母親的一系列好人中跳轉。短短的斷句中鏡頭一下這裡一下那裡。我們感受到的是斷裂。和大姊身體裡的許多硬塊,也就是她對世界的從不停止的恨意,然而樓上的好人裡融解未完成的女性,不光是大姊,還有母親。
母親名叫美麗,美麗的臉,靈巧的手指具有強大療癒力,罵起女兒像噴撒玻璃碎屑。醜,沒有人要,沒有人愛。醜在美麗的秩序中這是罪無可赦的,而性的次數在一個年齡後奇怪反轉,界定了女性的地位,零次是沒地位的老處女,而如母親那樣以性為業,生意興隆,反而獲得一種不被承認的尊敬。大姊不像母親,大姊也不像小弟。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灰撲撲的女性(偏偏是女性)來到了柏林,從一開始就用極強烈的色彩去披掛。龍蝦的紅,海馬的藍,世界二元,美與醜,男與女,同性異性,愚笨與聰明,樓上樓下,柏林員林。
閱讀陳思宏使我想起白先勇,劇場感,濃烈顏色。大姊的近乎天真的目光,來到小弟家,如同初到尹雪豔家,上下打量,「小弟的床真的好舒服」。母親晚年,全身病然而那張美麗的臉依然光華奪目。「鐵支路邊的總也不老」。和那種古典的悲傷。天生的從身世帶來的,原罪一樣的悲傷。不同的是那種恥感,臭味一樣散不去的恥辱。逃到世界盡頭都躲不掉的恥辱。
隨著故事推進,大姊捲入了數次遊行,與小弟的過去懷想,甚至是一次情欲的解放。到故事的最後,雖然仍不見她放開她的頭腦(梅艷芳語)。我們逐漸了解大姊與小弟,美麗與所有好人是共生共犯的結構。一個事件像鍊子那樣連結了兩岸。一家人的記憶地圖於是成形,藉著大弟這座虛設的橋樑,大姊奔向小弟,映著遠方的是美麗的影子。柏林員林,因而位移。
書中我很喜歡的極靜默的一段是大姊與查票員的無字溝通。雙方語言不通,於是互傳表情符號。笑臉,魚。釣魚照片。湖泊。無聲勝有聲。像新天堂樂園溪流一樣的漫流,音樂擴散。小小的姐弟相伴在戲院看著電影,用音樂掩蓋那恥辱,用柏林掩蓋員林。然而本書全旨似乎是別裝了,別演了,越裝越露餡。就像大姐的破洞羽絨服,毛越飛越多。母親的樓上好人們,弟弟的樓下情人,以至於最後所有的過往一併揭開。大姊的笨是掩蓋,就像極為聰明,或是極其美麗一樣。一揭而穿的時候便知道了,那種難堪。
到了最末我們也發現了大姊的小祕密,然而與如此厚重的過往相比,這些小奸小惡包括我們讀者,不忍去苛責。
「聽好了,羅伯特,去另外一個國家根本沒差別。我都試過了。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你無法自我解脫,這毫無用處。」這是陳思宏在書首引用的話。這像是冷靜而自持的小弟會說的話,另一句我們很熟悉的話是,逃跑雖然可恥但是有用。感覺上大姊會回敬這句話。然而誰跑了誰留下,究竟有沒有用,要等看完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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