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我們在波蘭西部大城樂斯拉夫(Wroclaw)採訪,9個月的蒂莫西睡在愛麗絲肚子裡。她忙進忙出,聯繫、比價、採買、寄貨,就是尚未購入任一樣母嬰用品,「我連嬰兒床都還沒買,但已準備好接待難民的房間。」我們在採訪結束後得知,他們原打算接待的2個女人,帶著2個小孩在烏克蘭東部掙扎許久,一直不願離開家人,直到3月底,判斷局勢恐惡化到危及性命,才冒險逃出烏克蘭。難民們不願打擾即將臨盆的愛麗絲,找了其他落腳處,從烏克蘭向西再向西,日前抵達德國。
沒買尿布 先籌防彈背心
愛麗絲服務於歐洲一所投資銀行,預產期前,請了待產假,想專心準備新生兒用品,誰知烏俄戰爭爆發,「我應該至少要研究尿布、寶寶包巾,結果這整個月我在幹嘛?我在研究急救設備、頭盔和防彈背心等級。原來3級以上頭盔真的可防彈;夜視鏡原理還有分熱成像、紅外線、雷射…」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感性的人。」她孕期看寶寶超音波,一次都沒哭;戰爭爆發,每天看新聞,看見俄軍轟炸她公婆家附近機場,也沒掉淚。3月,俄軍濫炸馬里烏波爾(Mariupol)一所婦幼醫院,兒童傷亡、孕婦死胎,她讀著新聞淚崩,「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母愛。那一刻我覺得,我是媽媽,感覺寶寶在動…這種時候,還算慶幸,寶寶在我身邊、我不用跟老公道別。」
時間回到2月24日,愛麗絲正在收尾工作,過2天就要放待產假,當俄國宣戰,她狂刷外電,「我跟尤禮說:『你現在立刻衝去邊界,把你家人全部載過來波蘭。』結果,他家人完全沒有要離開。我朋友住基輔,他們也不走。」尤禮父母64歲、65歲,其實可以一起離開烏克蘭,至今選擇留下。
尤禮則告訴我們,他姊姊是公司人資,戰爭後還去上班,因為要準備發薪水給員工,「戰時現金很重要。」他母親是按摩師,工作室照開,戰時生意竟更好,預約按摩、電療客人暴增,原因是大家壓力都很大,想療癒一下。「我媽很勇敢。前幾天有炸彈掉在我家附近,她還是出門買菜。她討厭俄國人,但並不恐懼。她根本不在意(She just doesn't really give a shit)。」
上百萬難民出走,亦有旅外烏國人背上裝備,返國參戰。烏克蘭國防部長列茲尼科夫(Oleksii Reznikov)3月指出,至少有6萬6千人戰時返國,人數超過12個戰鬥旅。愛麗絲回憶,開戰後,尤禮在丹麥工作的表弟打電話來問:「要不要一起回烏克蘭加入軍隊?」尤禮回答,如果表弟回烏國打仗,他也會回去。愛麗絲看著9月孕肚,再看看老公,「我問:『你認真?』我先生說,他真的無法丟下表弟。我又問:『那你們可以保證好手好腳回來嗎?』」2人再也沒聊過這話題。
我嘗試當面確認尤禮的想法。話題一開,他顯得煎熬,「我身為健康男人,很想幫我的國家打仗。烏克蘭是我的家,那些被炸掉的地方,都是我曾經屬於的地方。就像如果中國入侵台灣,我太太會回去,我也會跟她回台灣。」愛麗絲在一旁點點頭,說她確實常想到台灣,「烏克蘭難民過邊境來波蘭,往歐陸走;但台灣是海島,如果我們真的被攻擊,可以去哪呢?還是我們會留下來?到了最後一刻,你不會想跟家人分開。」
留在波蘭 也能支援前線
「每天我都在想,如果我走了,會發生什麼事?」戰線比想像中更長,尤禮試圖分析:「現在回烏克蘭不是好時機。另外,對我來說,不管基於什麼原因,如果你殺了人,人生都再也回不去了。況且,離開我妻子是很艱難的選擇,尤其我們的寶寶就要出生了。我可以在這裡(波蘭)為前線做很多事,我可以做的,是救援生命,而不是取走別人的生命。」他確實為拯救生命奔走,除了開門接納難民,也和妻子持續徵募、運送物資,甚至有波蘭獵人捐出戰術背心、望遠鏡,請他們協助送進戰區。受訪這天,他們自費加上募款,又籌到15組心臟去顫器(AED)電擊片,已找到安全管道送入烏克蘭。
夫妻倆用來迎接新生兒的積蓄,大多如流水投入支援烏克蘭與救援難民。說到母嬰用品,她說哺乳衣不買了,「寶寶用品應該全部買二手貨,能不買就不買,希望我兒子別難過,媽媽都幫他買二手用品…」她用力搓搓肚子,笑容有些歉然,畢竟現世太瘋狂,胎兒還沒到世間報到,卻已經歷了戰爭。
雜誌送印前,我收到愛麗絲訊息,蒂莫西出生了。「沒什麼感觸,當媽媽就要培養強大意志力。」在一所波蘭公立醫院裡,她忙著辨識新生兒需求,而臨床烏克蘭產婦一直哭,她無法和對方以英語溝通,卻忍不住猜:對方是產後不舒服或憂鬱嗎?還是因家鄉新聞?愛麗絲心裡惦著,卻始終不敢問對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