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地採訪 說真話付出代價
這天,我們用加密通訊軟體視訊採訪,他人在青島市一家拳擊館,剛剛結束練拳,染了一頭金髮,他說想嘗試新事物。受訪時,他不改曾當過脫口秀演員本色,說起話來都是一套一套的。他說拳擊對他重返人間的身心很有幫助,「7個月不見陽光,沒出過10平米(約3坪)的屋子,(剛出來時)走上1、2公里腿都是痠的,我想我得鍛鍊鍛鍊,就在家附近找到一個小拳擊館,教練是個退伍軍人,每天(練)1個半小時,我發現我真的愛上這個運動,我現在想推廣拳擊,這對抑鬱症很有幫助。」
英雄性格 夢想為弱勢發聲
抑鬱症,是當律師時患上的。他1985年生於黑龍江大興安嶺林區農村,自嘲「是從山溝裡走出來的人」,黑龍江大學法學院畢業後漂到北京,2015年開始在北京隆安律師事務所執業。那是中國維權律師已遭到嚴打後的時代,他主要處理離婚案件,上遍綜藝節目講法律知識,打開知名度,開設的抖音帳號有150萬粉絲。
但他心中有個角落隱隱作痛,「有個人家裡因為土地被徵收,被強行趕走,爭搶過程發生打鬥,他媽媽的胳膊給打斷了。最後土地被徵走,人還被打傷,沒有得到賠償,他上訪多少年都沒有結果。」在中國,上訪人士都被註記,不允許買車票到北京,那個人為了到北京找陳秋實,偷偷用別人的名字買車票,「但他的案子我幫不上什麼忙,我不是神仙,很多冤案無法解決。」自責累積成抑鬱症,只能服藥控制。
明明可以當個賺錢發達的網紅律師,但他說自己心特別軟,總想為弱勢群體發聲,偏偏每天見到的都是遇上麻煩的人,當事人在他面前哭,他就跟著一起哭,久而久之有了替代性創傷。他曾天真夢想改變法律制度、政治民主,讓身邊的人變得更好,「但這條路在中國幾乎被堵死。」他說大概小時候香港功夫電影看太多,「男人思維很簡單,正義戰勝邪惡,大俠打敗惡棍,雖然跌下山谷、身受重傷,但得到武功祕笈,打通任督二脈,然後再次崛起。」
這或許解釋了他去香港、去武漢,是出於樸素的英雄主義。談起那句「我怕你共產黨嗎?」之後所付出的代價,他苦笑,像是一切難以言明,又盡在不言中,「我現在發的每個推特都會被打成報告,包括妳這篇報導也會被打印出來,存到檔案。」
2020年2月6日晚上,陳秋實從方艙醫院回到旅館房間,警察上門敲門,套上頭套,連夜從武漢被帶走。「我不驚訝,心想差不多了。反饋機制是要一級一級向上報告,上級下達命令,下級才能執行。剛開始去武漢,人家說陳秋實是大外宣,去那麼多地方怎麼沒人抓他?因為當地警察也忙得要死呀!」
強制隔離 輪班監視逼撒謊
他被帶到一家醫院強制隔離,看守他的警察包著尿布,全身防護服。「最開始他們要求我錄視頻,不允許我說我是被抓起來的,要我說:『我不想給武漢添麻煩,我想把自己隔離起來,未來不再發視頻。』一直在教我撒謊。」他拒絕配合。1個月後,他被帶到一間警察學校宿舍,遭到「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理由是涉嫌尋釁滋事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他以律師身分解釋法律名詞:「就是想讓你住在哪裡,就住在哪裡,有的在廢棄醫院、便宜旅店、農村一個房子,指定場所都可以。」24小時都被監視。
體制之惡 審訊中人格汙辱
邪惡體制畢竟是由無數平庸之人所組成,他從這些個別的人身上探觸真實。他逐漸得知,其中一個審訊他的警察才剛離婚,上有70多歲父母,下有7歲孩子。「那時小學關閉,孩子在家上網課,他父母怎麼搞電腦連線?天天守著我,他也很煩。他說:『陳律師啊,法律的問題你比我懂,領導一句話我就抓你,領導一句話我就放你,我也只是個馬前卒。』」另一些看管他的警察是警校調來的年輕學生,「他們也很無聊,值夜班時就偷偷拿小說看,有一個警察把他的科幻小說借給我看,叫《三體》,我就在腦子裡編小說。」小說融合了裡外現實,牆角的蜘蛛成為統治未來世界的機器人,肆虐全世界的病毒演化出降低人類智商的症狀,人類活得愈來愈倒退。
他說最難受的,是人格汙辱。警察要求他打開手機密碼,拍胸脯以共產黨員的黨性保證只會用來調查,不會侵犯隱私。但他的隱私訊息全被翻了出來。他們訕笑:「還買情趣用品啊?玩得挺花的啊?」他們說:「你知不知道你女朋友跟別的男人說一些色情的東西?說得很露骨。」他們還指責他30多歲了,沒結婚生子,是「不孝、人生是不完整的。」他知道那是類似邪教、傳銷組織的洗腦方式,意在瓦解社會關係和信任,世上沒有人對你好,只有黨和政府是真的關心你的。
取保候審 宛若無線電靜默
翻來覆去審訊六個月後,國家把他放了,2020年9月底,他回到青島老家,年邁父母衰老許多,至少終於能放下心來。「因為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找不出實際犯罪的證據,另一個就是達成協議。」取保候審類似保釋,1年內不能離開方圓10公里範圍、不能接受外國媒體採訪、不能使用境外社交網路。「他們給我一個詞,叫『無線電靜默』,像一台無線電關掉訊號,完全silence 1年。這是法律規定嗎?不是。」
他認真執行了一年的無線電靜默,使用「陳希」這個假名生活,拳擊教練只管叫他老陳、陳哥。他又露出那種苦笑:「現在人臉識別很發達,我的臉絕對不會出現在中國社交媒體上,不信你可以試一下,註冊一個抖音帳號,把我的影片上傳。」之前一個朋友拍他們7、8個人打拳,片中陳秋實連正臉都看不清,影片上傳到抖音後,朋友的帳號被停用。
他被拋擲到一個更細緻廣泛被監控、切斷人際關係的生命政治情境,用一個詞概括:社會性死亡。早在2019年8月前往香港採訪反送中運動後,他就被迫離開律師事務所,電視節目不再找他上通告,生計全斷。他說自己並沒有太多恐懼,但確實焦慮,擔心最後化為塵土,有沒有證據證明活過?
幻夢自由 不許離開居住地
為謀生,他註冊淘寶直播帳號,嘗試直播賣貨。2021年11月首次開直播,「剛開始能用,大概聊了一個小時以後,直播間就被關閉了,帳號被封殺到2999年11月。我覺得很好笑,孫悟空也才封500年,竟然有一個人被封了900年。」他的微信帳號也同樣被封,在中國沒有微信,無異於山頂洞人。
他嘗試離開山東青島,「我以為我有自由了,我去了北京,去了(綜合格鬥運動員)徐曉冬的拳館訓練,跟我的老師梁宏達、賀衛方、浦志強吃了個飯,就又被盯上了。」他轉往杭州參加拳擊集訓營,每天總有武警穿著制服坐在拳館門口,5天後山東國保開十幾個小時的車來到杭州,把他帶回青島。「我說:『不是說好一年的取保候審,老老實實一年後就自由了嗎?』還是我太幼稚。」他乾脆自封「青島小郡王」,「古代郡王不允許離開封地,如果敢未經召喚擅自進京,是可以殺你的。」
擺脫牢籠 精神是最後堡壘
一半是英雄主義,一半是知識分子使命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得到的是社會性死亡。近年中國媒體自由度衰退嚴重,他說不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當說真話需要勇氣,是環境出了問題,我只是湊巧在那時候說了幾句真話。」如今上海、天津、北京再沒有公民記者,「那怎麼辦?沒有就沒有吧。」
被摧殘過的身體可以靠練拳恢復,他發現挨打並不可怕,傷口會好,肌肉會強壯,骨頭會更硬。腦中的記憶則是統治者奪不走的最後堡壘。被關押審訊時,他遁入腦中創造的科幻小說;出來後,他創建了Discord網路社群「無界城」,幾千網民在此討論移民、留學、科技等不同主題,「我曾經幻想過,如果人的意識能夠上傳,獲得自由,人就真正實現永生,擺脫肉體牢籠。」牢房、青島市、無所不在的社會監控都是牢籠,但他說走了這一遭,「肉體上我變得更加堅強,精神上更加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