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就《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他近來跑遍烏克蘭、白俄羅斯與其他前蘇聯共和國,也申請多次進出俄羅斯,甚至曾寫信給克里姆林宮。他曾故作輕鬆稱自己只是要寫一本食譜,卻因此接了俄羅斯警察局的電話。他全程配合,將手機、電腦放門外,進入小房間聊聊,這一聊,就是3小時。對方反覆詢問:這本書究竟要寫什麼?對俄羅斯的想法是什麼?對普丁的想法又是如何?「雖然他們約我進警局,來的卻是一名俄羅斯特工。」
有一次,沙博爾夫斯基剛入境俄羅斯,上了計程車,司機超友善,主動帶他到城裡晃晃,一小時後,他覺得愈來愈不對勁,「我怕怕的。我發現他在觀察我。」「司機說:『天啊!你應該是藝術家,哦,你也許是作家?』我說:『對啊,但你怎知道?』司機又問:『你如何看待我們總統?俄羅斯真是貪腐呀,你覺得呢?』」沙博爾夫斯基趕緊裝笨,稱不懂政治。弔詭的是,他近年與不少曾在俄羅斯服務的外交人員交流,發現許多人都遇過這類「超友善的俄國計程車司機」。
此後他在俄羅斯,因採訪之故,常結交新朋友,「但只要有人想更認識我、對我表達友善,我就懷疑對方是特工。我想,天啊,他靠近我,是不是打算監視我?」「我想,這大概是暴政、獨裁者常對我們做的事。」
就連羅宋湯,俄羅斯也要吃烏克蘭的豆腐
如果有人說,美食歸美食,政治歸政治,沙博爾夫斯基會板起臉孔說:「沒有這件事」。去年二月,烏俄戰爭爆發後,他立刻前往波烏邊境當志工,自駕接送這些飽受驚嚇的難民。故事來了又去,這期間,他一個採訪都沒做;他打開華沙公寓家門,歡迎烏克蘭難民與他們帶來的共四隻狗入住,有人住兩晚,有人待了超過一個月,「有次我接待一個女人,她失去雙親。她總是煮羅宋湯(barszcz)。很多烏克蘭人也煮羅宋湯。」
去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烏克蘭燉煮羅宋湯的文化列為需緊急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遭俄羅斯官方譴責奚落,烏克蘭人憤怒不已,有評論說:「(俄羅斯)偷了我們的克里米亞還不夠,還想偷我們的羅宋湯。」烏俄熱戰一年有餘,雙方的恨意溶進湯水,延燒上網,至今未歇。
「俄羅斯的用意非常明顯,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他們藉此暗示,烏克蘭是企圖從俄羅斯『逃跑』的小老弟。」談到這碗湯,他語氣難掩厭惡,並指俄羅斯官方邏輯與中共官方對待台灣的大外宣極類似,「俄羅斯無法忍受烏克蘭人,稱他們小俄羅斯(little Russia),把他們當小朋友。就連羅宋湯也要吃烏克蘭的豆腐。」
他愛喝愛吃,偶爾下廚,卻討厭必須獨自吃飯的時刻。如果有可能,他盡量拉著同事、朋友、受訪者一同用餐;他認為飲食的目的並非充飢,也不為滿足口腹之欲,「吃,除了讓我們活著,我認為最大的功能,是與人社交。」
「我並不是總能找到人陪我吃飯。但我試著跟人們一起吃飯,愈頻繁愈好。」他偶爾也給家人、朋友做飯,不煮則已,一煮就要端出滿缽滿盆的誠意,「如果你重視『替你在乎的人做飯』,你不會去超市備料,你會去傳統市場,從信得過的魚販手中買到最新鮮的魚,想盡辦法拿到最棒的食材。」
海珊是很邪惡,但問題不在這碗賊魚湯
他又說,做飯別貪快。也許一道菜要耗時上3小時,但在此前,他已花了3小時備料。他拿手菜之一是橙汁鴨,又,他喜歡湯水,無法否認自己酷愛《獨裁者的廚師》裡,海珊的「賊魚湯」。這道湯品源於海珊家鄉—伊拉克中部城市提克里特(Tikrit),海珊因當地盜賊多煮此湯,故命名之。賊魚湯需取油脂多的魚,以油煎香,再鋪以層層杏仁、杏桃乾、番茄、香芹、洋蔥,一層魚肉一層佐料,層層堆疊,才對海珊的味。2003年,美軍在提克里特附近一處農場地窖,生擒憔悴狼狽的海珊。2006年,這名人稱「巴格達屠夫」的獨裁者被絞死。
「賊魚湯是很好吃,但會不會太血腥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歡海珊的賊魚湯。」為此,沙博爾夫斯基心裡曾萬般糾結,「有段時間我有障礙,在家該煮這種玩意兒嗎?會不會跟一些恐怖的事物有太多連結?」
「然後我想明白了。」有一天,他終於丟掉那股罪惡,「湯就只是湯,魚就只是魚。海珊是很邪惡,但問題在海珊啊,從來不在這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