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點什麼,讓她無罪」
「#MeToo如果有中譯,應該翻成:『不想讓妳一個人』『不想讓那些女孩(或男孩)像當初的自己一樣,那麼孤單』。」莊喬汝曾看過這樣的詮釋,覺得動容,她憶起曾協助多起性侵被害人訴訟,許多人原打算把被侵害的祕密帶進棺材,站出來,幾乎都不是為自己。
例如,莊喬汝曾協助一名被害人,少時遭校隊教練性侵,成年後發現那名教練仍在學校繼續任教,她知道,一定會有學妹受害;為了不再讓悲劇重演,她甘冒風險、選擇發聲。
時序進入2024年。1月,Mia陸續發訊:「這段時間,我不去看#MeToo運動又發生什麼事。刻意隔絕。」「我進入鬱期。不知為何,我不知道熱情在哪裡?」以往在台北謀生,機會與人脈常來找她;而今到了台中,她得非常努力,才能有一絲被看見的機會。以及,她其實很懷疑:「整個演藝圈,會不會再也沒人敢用我?」
1月25日,她傳來訊息,對偵辦進度感到焦慮,「我的案子,很可能要拖到春節後…」「我不懂,為什麼要拖那麼久?」
2月17日,她表示正在執行「努力壓低生活費計畫」,幾乎只喝安素度日。我回訊,還是要吃固體食物;她答:「好啦,我會去買茶葉蛋。」「我發現,吃蘇打餅乾+茶葉蛋,最能省錢。」
3月某日,她傳訊:「Jackie出庭了。」「從前我睡前才吃鎮定劑。現在變成,我白天也要吃鎮定劑。隨時都可能恐慌發作。」
4月1日,愚人節。Mia發來訊息表示正在準備遺囑。這不是一個玩笑--官司結果未明的時刻,她和原生家庭成員爆發衝突。憂鬱病況加劇,她被診斷出重鬱症。
「如果人生因此被卡住,那才真的輸了」
4月2日,Mia傳來語音訊息:「我知道性暴力永遠不會停止。我希望,如果有人受傷害,她們不會被…」說到一半,她說不下去了,試著把話說完:「我希望,她們不會被狠心的對待。」「這場運動,受害者(和他們的重要他人)之間,也許誰都沒辦法扛著他人,再走下去了。」「我一直想,弱弱之間如果不要相殘,有沒有可能團結?我很悲觀--除非這些弱者,他們慢慢變強。可是,有些弱者,一輩子都沒機會變強。」
4月中,她發來語音:「最近我沒力氣寫臉書。」「我有按時吃藥,但沒辦法吃飯。」「我相信我會好起來…,只是一直在等:我會被起訴,或不起訴嗎?什麼時候,我有力氣正常生活?」
她想起數月前,全國律師聯合會理事長尤美女和她分享的一席話:「尤律師說,倖存者的生活一定要向前。因為,訴訟是以年來計算的,妳不可能因為一個訴訟,人生就卡了1年、2年。如果人生因此被卡住,那才是真的輸了。」「她鼓勵我,一定要繼續日常生活。」
「李敖不是說過嗎?我告你,訴訟重要的是過程,不是結果。」尤美女觀察,許多性侵案件,加害人控被害人妨害名譽,「重點不在『告得成』,重點在讓你受苦煎熬、最後閉嘴—被告會被詢問非常難堪的問題,很多人撐不住,最後投降,要嘛閉嘴,要嘛道歉。」
尤美女直言:「通常大家會相信法院。以為到了法院,就會得到公平正義。我認為,這都是過度期待—法院審理只是看證據。加害者拖時間、放煙霧彈,這些都很常見。」
「#MeToo運動最重要的,是讓被害人肯認自己沒有錯,錯的是環境,並且,得到社會的肯認—這過程,本身就是療癒。」尤美女強調,去年全律會與婦團組義務律師後援團,就是希望被害人不被噤聲:「他/她們好不容易說出來,社會不能逼他/她們縮回去。我們不是法官、檢察官,但在這過程,至少能給受害者能量。」
台灣婦女團體全國聯合會理事長彭渰雯進一步指出,截至今年10月,後援團累計接案13件,被告案由皆是妨害名譽,除了2案是因協助案件當事人發聲或聲援,其餘11案的被告,皆是性暴力案倖存者。截至目前,5案不起訴、1案起訴、1案告訴人撤告、3案當事人撤回申請,另有3案結果尚未出爐。
「開完庭,生命值剩0.1」
生活緩慢往前。4月底,Mia表示正在研究報名一系列在台中開設的表演工作坊,「我要慢慢好起來、我要去報名表演課、我要去健身、我要吃東西,才能面對官司、才能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我必須好好的、讓自己變好。」
5月初,Mia傳來截圖,表示已經完成報名表演工作坊,生活重心轉移。一週後,她通知我:「要開第二次偵查庭。」「我狀況不好,這兩天又掉下來了。不知開庭那天,我狀態會怎樣?」「我已經在思考:如果我這輩子都好不起來,要怎麼辦?」「如果要好起來,我要有經濟支撐、至少要有經濟能力,好好看諮商。而這一切,都非常燒錢。」
5月18日,第二次偵查庭前夕,她表示睡眠很亂,即將北上出庭。「現在,就連吃安眠藥,我都睡不著了。我好擔心睡眠狀況影響出庭表現。應訊是很需要專注的事。我不能精神恍惚。」
5月21日,Mia第二度前往北檢出庭。不知怎的,偵查庭開了超過1小時還沒結束,前來陪伴的Xavier來回走動,愈發不安。
晚間5時許,Mia步出偵查庭,淚流滿面:「我、不、會、和、解。」
Mia離開法院,找了間麵店,勉強吃了幾口麵條。她始爬梳,偵查庭上黃健瑋、證人Z的說詞,皆與當年有很大出入,「他們的說詞為什麼match不上?」另件讓Mia崩潰的,是L先生那件與她無關的「案外案」—她得知L先生也遭提告,事證對L先生不利。
吃完麵,Mia拖起行李,前往高鐵站,準備回台中。回家後她陸續發來語音訊息:「回家路上,我不斷在每個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才有辦法往前走。」隔二日,她傳來的語音訊息,聲音比先前更虛弱,「我現在很不好。我開完庭,生命值大概剩下0.1。」「我差點錯過今天的診。最後一刻才看到醫生。」
「我認為,我有被起訴的可能性。這幾天,我想到一些細節,覺得我應訊時,腦袋沒有那麼好。有些細節,當場就可以回應檢察官了,可是...我現在才想到該怎麼回答。」字裡行間都是懊惱,她做了最壞打算:「如果被起訴,就兩審。可能要走一年?兩年?不知道。」「以前,我覺得自己在谷底;現在知道,今天才是『谷底的另一個谷底』。去年我還有力氣生氣。現在,我連看看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沒力氣了。」
5月30日,充滿無力感的Mia收到陌生人私訊,對方說:「我開偵查庭的時候,檢察官問我為何隔了15年才提告?我回答,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活在暴力犯罪者不用付出代價的世界。」「說出自己的事情之前,我看到妳的事件。謝謝妳,給了我一些勇氣。」Mia讀完,情緒複雜,「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女生。我也沒想過,這樣子的我,可以影響其他人、給他/她們勇氣。」
6月,Mia傳訊息的頻率明顯降低,「我暫時不上台北了,要開始上表演課。」
7月初,她傳訊表示生活狀態逐漸穩定,「我喜歡這個穩定。」
7月8日,沉默已久的黃健瑋在臉書刊登「L先生的道歉聲明」截圖,寫下:「感謝檢調單位的心力,也感謝所有願意說出真相的人,去年的這一事件已和解落幕。生命的課題讓我們一起成長,我們繼續學習。」同一日,數家媒體以「黃健瑋收道歉聲明!」「遭爆#Metoo一年還清白」作為標題;其中一家平面媒體竟將內容錯置為「時隔一年,黃健瑋正式收到道歉聲明,Mia坦言先前所言全為不實指控。」莊喬汝立刻通知該報:「貴報刊登內容嚴重與事實相悖,請立刻下架不實新聞。」該報這才下架錯誤內容。
「只要有一個網友把不實新聞當真,就會對倖存者造成巨大傷害。一般民眾不會去細分:到底發生什麼事?L先生的案件帶給Mia很大壓力。」莊喬汝觀察:「如果外界操作,是對被害人一直施加壓力,有些被害人是走不到最後的。有人官司打到一半,就放棄了。即使知道勝訴機率很大,他/她們仍說:不要了。因為,在訴訟歷程中,他/她已經被畏懼感壓垮了。」
縱然畏懼,但Mia沒被壓垮。只是,不管如何澄清,輿論已受影響。Mia與友人收到多方查證:「Mia向黃健瑋道歉了?」一夕之間,她忙著澄清,自己的案件還在偵查中,而她本人並未向黃健瑋道歉。至於L先生,行蹤從此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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