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12點半台北高鐵站,李昂11點50分就傳簡訊說她到了,來排隊買台鐵便當,怕來晚買不到。不好意思讓文壇大姐大久候,下捷運三步併兩步跑到約定地點,見她兩手空空,神色悠哉站剪票閘口,問:「便當呢?」「吃完啦!」台北車站人來人往,她就站著嗑掉一個便當。
我們行程是這樣的:參訪中興大學,然後跟李昂回故鄉鹿港拍照。興大今年6月授予她榮譽博士學位,將為她蓋李昂特藏館。副校長楊長賢說她著作等身,乃外譯本最多的台灣作家(日、韓、德、義、法、捷克、荷、美、英、瑞典等10國),也是文化界獲頒法國騎士文化勳章第一人。該校台文所邱貴芬教授表示:「李昂和其他同世代女作家如蔣曉雲、蕭麗紅、朱天心、袁瓊瓊、蘇偉貞等有很大的不同,當其他女作家一開始以『閨閣派』文風見長,李昂卻是出手不凡,不留情面地撕破傳統女性書寫裡的浪漫愛情紗幕,直闖『性』的禁忌國度,處理情愛與性的問題。」
賣房求現 為伯爵
興大頒贈學位另一理由是她來自鹿港,跟台中有地緣關係,可以壯大台中文化聲勢。她本名施淑端,家裡十兄弟姊妹,排行老么,四姊施淑是文學教授,五姊施叔青也是小說家。父親原是木匠,因買賣杉木而致富,「(1970)我來台北讀文化大學,爸爸說妳給自己找一個地方住吧,我獅子開大口,在濟南路看到一個花園洋房,250幾萬元,就買了。那時候林懷民在政大教書一個月3000元薪水吧。」
小說家的任性和叛逆來自經濟獨立。她感謝一輩子可以靠父親吃穿,不用在文壇看人臉色,自己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在文化大學教書,遇同事杯葛,大小姐索性就不教書了。多年前,嘉義中正大學舉辦李昂學術研討會,范銘如、楊翠、陳萬益等教授在這裡評價她的文學定位,她在那裡要大家長話短說,因為她在竹崎山上訂了一個厲害的餐廳,遊覽車在外面等,會議一定要準時結束。
從台鐵便當吃到米其林三星料理,她真愛吃。四年前,賣掉一間公寓,入帳近3000萬元,環遊世界到處吃米其林。對她而言,一個人吃飯太無趣,所以也會招待朋友,4年下來賣房的錢所剩無幾,僅以新書《在威尼斯遇見伯爵》紀念一場又一場豪奢旅行。
花錢要趁早啊,年過六旬的她說,規劃退休金,一定要在60歲到70歲跑能跳的時候,能花多少就是多少,此後,髮蒼蒼齒搖搖,坐在家裡看書看報,哪裡也去不了。喜歡旅行,但頻密的米其林追星之旅,則是在1997年出版《北港香爐人人插》後。她畢生寫作生涯全壟罩爭議中,《殺夫》描述鹿港婦女不堪丈夫虐待,於精神狂亂中殺死丈夫,被譽為「女性主義文學」,於80年代出版引起軒然大波,有讀者以為她性生活氾濫,寄來衛生棉和內褲。她一度和父親關係壞到極點,「我爸爸沒有不認我這個女兒已經很客氣了。」父親晚年中風,床上躺10年,不能讀報看電視,不知道女兒將迎來更大的風暴。
香爐版稅 近千萬
《香爐》在報上連載,僅刊全文三分之一,陳文茜便跳出說這是影射。「這是我這一輩子碰到最大的打壓,號稱認識我的人都站在陳文茜的立場罵我。」李昂說:「書愈罵愈紅,一個月賣了17萬本,版稅拿了近千萬元,我自認是用功的小說家,辛辛苦苦寫的小說被這樣對待,這筆錢拿得很不舒服,索性拿去吃吃喝喝,加上亂投資股票,一下子就花掉了。」
往事追憶,不免喊冤。年輕時結識不少政治受難者,二二八到白色恐怖都有,其中有一人,落魄時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獨有一女子,金錢給予援助,也不惜以身相許,在男人擔心沒有明天的恐懼之中給予最溫柔的安慰,後來這人發達了,娶了另一名家世清白的女子,「我親口聽這個男的在婚禮上說,如果我娶的是那個女的,那今天婚禮上豈不是要坐滿好幾桌表兄弟嗎?一個人講出這麼卑鄙無恥的話,把我激怒來寫北港香爐。陳文茜是何等聰明,何等美麗的人,怎麼會來對號入座這樣一個角色?」
「我1990年到93年和施明德交往,我是當事人,怎麼會不清楚當時什麼女生跟我搶施明德?這其中根本沒有一個陳文茜!女人會對誰記恨?當然是同一時期,有過競爭的女人嘛。」一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兩敗俱傷,唯獨施明德自命風流,另結新歡。20年過去了,李昂說,她也應該跟陳文茜和解了:「那個事件造成我和陳小姐複雜的關係,我們各自負各自的責任,歷史有一定的軌道和痕跡,涉及權力和性,面目有其相似性,這我沒辦法撇清,但她也必得解釋為什麼要對號入座。」
路邊甘蔗 憶舊愛
寫《北港香爐》腦中沒有陳文茜,但寫《路邊甘蔗眾人啃》心裡確實想著施明德,但因為想著他,反而將所有真事隱去,寫的是從政男人自戀的通性。1976年,她結識施明德,施明德籌辦《美麗島》雜誌,她眉頭不皺一下掏出10萬元,是該雜誌第一筆捐款,其時,她在文化大學教書月薪7000元,等於是一年的薪水。
施明德因美麗島事件被關,90年代獲釋後幾乎一無所有,「我是他少數的資源,他出門需要排場,我就開我的賓士車載他,兩人很快就在一起了。」《路邊甘蔗》引述許信良的名言「搞革命,女人的錢最好拿」,問她是否有感而發?她說錢給出去就給出去了,她大小姐不在乎。
錢關好過,情關難留。《鴛鴦春膳》自白2006年遭逢人生最大的難關,問她是什麼關卡?「當然是情關,能困住我的,大概只有感情了。」痛澈心扉的愛是心裡的祕密,她不透露。情傷用食療,她目前著手一個小說,寫什麼?她不說,神祕兮兮地說裡面有很多很多男人的身體喔,是她在健身房大量做田野調查來的。她品鑑男人身體,如高級生魚片,食欲與情欲,原來同一泉脈。
田野調查 為殺夫
路邊甘蔗垂垂老矣,但聊起青春肉體卻津津有味。性是恐懼,是權力交換,是政治,是飲食,16歲寫性寫到60歲,可有不同?「男人3、40歲開始,體力開始走下坡,但女人沒有年齡的限制,以前是女人被男人玩弄,如今面對男人不能、不及與不夠,天生的優越感在女人心中產生,就可以在旁邊嘿嘿嘿的笑。」
讚她能吃能玩,人生精采,她卻說自己人生經驗是匱乏的,「我不是貌美如花的女人,男人是看不上我的,加上我去上電視上壞了,我一出現大家都知道我是誰,私下去玩耍的機會都沒有,沒有很多男人要跟我睡覺,我的經驗絕對是不足的。」寫作的領域,她用閱讀和田野調查彌補人生經驗的不足。
施淑端取筆名李昂,李是母姓,母親是個很強勢的人,她盼繼承母親性情,寫作之路昂首闊步,「李昂這個名字給我很多方便,但也阻礙很多機會。」「阻礙是指情感嗎?」「對啊。我來自一個很嚴格的家庭,在家教和自我限制下,反而使我在愛情面前不勇敢,沒有跳下去粉身碎骨的勇氣,為愛一個男人,最後去哀求,像狗一樣搖尾乞憐,對我而言是很丟臉的事。」「所以你寫小說是去嘲弄這些女人?」「是補償!」她突然拉高音量:「不是質疑,是補償,寶貝!」
鴛鴦春膳 療情傷
我們在她家對談話題葷素不忌,偶爾話題太辛辣,她便要我放低音量,因為姊姊施淑在家,姊姊不愛她講這些有的沒的,仍管束她,「單身仍存活下來,是因為有親情陪伴。」我說家裡有人擋在前面比她先老,故她仍可任性,仍有少女神態,但她聽完沒有喜色:「這是因為沒結婚,沒小孩啊!一個女人假使有了小孩,看著自己的小孩長大,會把心內少女的部分剷除掉。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快樂的。我的人生很多采多姿了,但你問我有沒有缺憾,當然有,我遺憾沒懷上一個小孩,然後生出來,陪著他一起長大。」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我本來有機會可以有小孩的,但我以為若把小孩生下來,我會跟當時那個男生沒完沒了的糾葛,小孩長大,會需要有爸爸,我又不可能拿小孩去綁住一個男人,我被女性主義的教條壓得死死的,所以我做了一個愚蠢抉擇,選擇放棄了。」
女性主義的信徒在小說裡殺夫,臨到暮年,仍懷念著那個不曾擁有的孩子。到處放火的小說家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勇敢,小說是補償,是她的第二人生,「週末時,很多女生覺得孤單沒地方去,在家看電視很無聊,我在寫東西啊。」她緩緩地說:「我計畫再寫二本小說,寫完就可以準備去瑞士安樂死了。」
話題太傷感,我們只能夾菜吃飯。再度回到餐桌上,東豐街海產店,座上賓客有美食家謝忠道、徐銘志和葡萄酒作家林裕森。但那哪裡是吃飯,簡直是踢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噢,這道墨魚香腸夠味,那個清蒸花蟹還不錯。」廚子端上一道麻油腰花雞佛,她吃一口,砸嘴彈舌:「這道不行,麻油不夠味,真正的春膳要讓人吃到面紅耳赤,春心蕩漾。」林裕森斟上科西嘉島的白酒,「啊,不要了,醫生說我二尖瓣膜有問題,不能喝。」她連忙阻擋,不過話鋒一轉:「但既然是裕森帶來的,一定是好東西,我喝一點好了。」我們還來不及阻擋,她就在眾人驚呼聲中乾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