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為了解一下泰國近代史的人，應該都對頻繁的政變不陌生。雖號稱亞洲民主制度的先驅，自1932年行君主立憲以來，大大小小的政局動盪經常占據媒體版面，軍方動輒推翻民選總理的情形司空見慣，就連緬甸的國營媒體在翁山蘇姬黨勝選之際，都不忘發社論說緬甸終於也能由民眾選擇領導人，不像鄰國一天到晚搞「假民主」，狠狠的「酸」了一下泰國。
談到泰國政治，曾駐泰記者Andrew Marshall在著作「泰皇的新衣」中描述，其統治的基礎，基本上是由皇室(王權)、軍方(軍權)、傳統政治精英與政黨(政權)相互鬥爭下的妥協，以及必要時合作對抗新興勢力，例如推翻在廣大農村聲望極高的前總理塔克辛(Thaksin Shinawatra)、罷黜後來也被選為總理的其妹盈拉(Yingluck Shinawatra)等。
許多觀察家認為，泰國雖表面上仍奉行君主立憲的民主體制，但以往能夠相互制衡的各方勢力，有逐漸被削減、收攏的跡象。新泰皇拉瑪十世- 哇集拉隆功，在前陸軍元帥、現任總理巴育的支持下，順利即位，人類學家Christine Gray分析道，新國王的威望與能力比起他父親遜色太多，因此，他多半會遵循父親的策略，與軍方保持親密互利，甚至受制的關係。
再者，去年8月通過的憲法修正案，也大幅縮限原兩大黨的政治實力，選制的更改將導致小黨林立，更容易受到軍方操控。「其實軍方執政挺好的，不僅少了政黨亂相，還有很多經濟利益...」一位泰國民眾表示，這裡的經濟利益指的是那些所費不貲，但成效存疑的惠民政策，例如免費愛國電影票、國營電視台播放世界盃比賽、大規模的對偏遠地區放款等。
看起來軍方正逐步瓦解王權與傳統的政治勢力，那宗教呢？眾所皆知，泰國是佛教大國，僧侶在國內的地位不容小覷，不僅歷代國王都必須出家做過和尚，佛教在影響民心、社會輿論、以及鞏固政權正當性等方面，都有十足的影響力。
軍政府主導 僧王改由政府推舉人選
剛好，今年的2月12日，新任「僧王」，高齡89歲的頌德帕摩訶穆尼翁登基。這原本看似祥和喜慶的事件，背後其實也有不同勢力較勁的意味。「僧王」是佛教界的最高領導人物，一如教宗在基督教世界的地位，原本該由僧伽最高委員會（Sangha Supreme Council）推舉人選，然後由國王欽定，但現任的泰國軍政府卻透過成立宗教改革辦公室，修改規章，將此次「僧王」的產生過程變成由政府推舉人選，國王行使同意權。由此觀之，「僧權」與「軍權」的鬥爭，似乎後者更勝一籌。
新僧王，頌德帕摩訶穆尼翁，早年從皇家佛學院與朱拉隆功大學畢業後，赴印度Banaras Hindu大學，取得歷史與考古碩士，隨後返泰繼續研習佛法經典，入佛門長達68年之久。擁有較高學歷與廣博的見識，一向是「法宗派」高僧的必備條件。泰國自古便是佛教大國，一如基督教世界區分不同派系，泰國的信仰也分為受政治高層與精英推崇的「法宗派」，以及走庶民路線，有廣大群眾基礎的「大宗派」。
百年來，掌控泰國佛教界最高領導單位「僧伽最高委員會」的委員們，以及「僧王」，一般都從法宗派選出。其實在拉瑪四世皇(電影「安娜與國王」那位)以前，泰國小乘佛教並沒有這麼清楚的派系分別，而被外界視為帶領泰國「西化」，「現代化」的國王，鑑於傳統泰國佛教龍蛇雜處，便創立了上座部佛教「法宗派」，講求嚴格的紀律，自我清修，對經典的研習(甚至要求高僧必須精通梵文與巴利語)，與淵博的知識素養，也因此，此派的信眾多半來自皇室，政府高層與知識份子，約莫占泰國社會的10%左右。至於其他占約90%的「大宗派」，則一如過往傳統，融和了點印度色彩，民間習俗，少數民族信仰，以及巫術。部分「大宗派」的僧人，甚至得在民間擔任「巫醫」，「驅魔師」或者「主持祈雨」等角色。
既然提到了僧王的任免，就不得不說說這幾個月來，泰國國內鬧得沸沸揚揚的「法身寺」事件。「法身寺」看似與「法宗派」很像，但其實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集團。作為近年快速崛起的「法身寺」，嚴格上來說走的是偏向「大宗派」的弘揚佛法路線，一如前總理戴克辛使用籠絡草根民眾的手法，在1970年代創立之後，迅速壯大，加上與某部分「非典型」政商權貴的結合，很快地在信眾人數，規模，財力，勢力等成為泰國國內最大的佛教集團，擁有全國乃至海外的眾多分寺。其中，位於曼谷近郊的「法身寺」為總部所在，佔地數千坪，金碧輝煌，動輒還可舉辦數十萬人參與的法會，十分壯觀。
而法身寺的靈魂人物，法勝法師，靠的也並非什麼感化人心的教義，或者具有神聖象徵的法器來號召眾人，而是靠現代化企業經營的模式，績效導向的獎懲制度，與鼓勵信眾捐獻，在佛寺建築，信眾活動等方面極盡華麗，吸引海內外媒體等。也正是因為其不重視傳統僧侶須謹守的戒律，想當然爾，這種異軍突起，又不遵循傳統的新興教派，被自視正宗的「法宗派」視為異端，甚至也受到不少「大宗派」僧侶的批評。不過，恨他的人雖視其為眼中釘，但喜歡他的卻也不在少數，將其視為救苦救難的寄託。
法身寺連爆醜聞 軍方趁機剷除勢力
法身寺勢力之大，就連泰國最高僧侶委員會內部，都被滲透。例如委員之一的頌德‧帕摩訶拉查曼科拉，同時也是之前的代理僧王（老僧王於2013逝世後暫代理僧王職權），也被傳是法身寺的弟子。透過法身寺在後面操縱輿論與宣傳，加上大筆資金協助其處理公眾關係，原本呼聲最高的僧王人選，也就非代理僧王莫屬，而一旦他執掌的泰國佛教界的最高領導，法身寺的影響力將更為非同小可。
努力擴權的泰國軍方，自然對此不樂見。2014年政變徹底推翻戴克辛/盈拉兄妹集團（他們也被認為是法身寺背後金主之一)之後，接著著手剷除法身寺的勢力，將舊帳一一翻出，包含法身寺以「捐款」的名義替特定政黨洗錢，收受信眾大量金銀與豪華轎車，強行徵收民房，持槍驅趕反對者(可見法身寺勢力之大)...等。但礙於僧侶很大程度上具有法律豁免權，若尚未還俗，一般不方便用世俗法律對其偵查與判刑，因此，佛教集團與軍政府的矛盾雖爆發，但此時「神權」仍仗著龐大信眾與種種特權，軍方莫可奈何。
到了去年，又因爆發了「代理僧王收受豪華轎車」，「佛教高層貪腐」，「佛寺屠殺並販賣保育類老虎盈利」等醜聞，民怨沸騰。軍方趁勢推動成立宗教改革辦公室，並全面發布對幾位高僧的偵查與搜索命令。而就在今年2月，巴育政府更是史無前例的動用臨時憲法44條- 授予總理維護國家安全可採取任何措施的權力，在2月16日凌晨發動軍警，與DSI(相當於泰國版的FDI)約2000多人，全面包圍法身寺，要求寺方交出法勝法師，並接受搜寺與調查。而寺方也動員大批信眾與佛教界高層人士，與檢方斡旋，試圖阻撓執法人員入寺搜查，然最後仍不敵大批軍警，妥協同意讓警方進入「部分區域」。
根據泰國媒體統計，法身寺與法勝法師共背負超過300多條民事與刑事罪，其勢力之大，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幾乎無人敢對其置喙。軍方這次不惜戴上「褻瀆佛教」的風險，堅持要一舉鏟除反對派勢力，顯是志在必得。
先是透過宗教改革辦公室，硬是把親自己的人馬頌德‧帕摩訶穆尼翁推上僧王一職，接著便是動用世俗法律全面拿下法身寺眾高僧，以及切斷其與特定政治人物的金錢往來。大抵來看，過去由皇權，政權，軍權，神權相互折衝的體系瓦解，以往還可以由政黨結合宗教制衡軍方的情況，在去年軍方主導的憲法案過關後，可能也將不復存在。
最後，有權代行國王職權的「樞密院」，掌握無數財富的「皇家資產管理局」，以及即將要告終的「國家和平秩序委員會」等也逐步交出權力。泰國累積數十年好不容易發展出的兩黨制，也將因新憲法實施，而可能回歸多個小黨林立的局面; 泰皇拉瑪十世新即位，多半必須仰賴軍方保其正當性，而不敢公然作對。如今，新的僧王登基，也正式說明了軍方全面掌握各方勢力，大權獨攬的時代，將是泰國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政治新局。
作者簡介：Jack Huang
成長於台北，求學於倫敦，居住於曼谷，目前任職聯合國，協助維和部隊工作。熱愛旅行、觀察以及紀錄所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