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霾無所不在〉陳育萱全文朗讀
想在K城生活,就必須養一對鰓,這是流傳在街市巷尾的傳言。
每每一度,我總懷疑自己是魚。從K城的後車站越過博愛高架橋,那巍然如沉睡的大鯨,無聲地冒著黑煙,每一個人跨在自己的動力上,井然湧動向南。當恰好停滯在虛構的鯨鬚之上,遠處應該閃著金屬疼痛色澤的八五大樓,卻流露廢墟般的自棄感。
那樣高的建築是被設計來穿透一切表面的,房舍的水平相較來說只是它腳邊的濤痕,它應該與所有摩天大樓並為群雄。但是所有人只耽擱了幾秒,便又將視線移開。空氣不是無色無味,現在它確實帶有某種病毒的氣息,排列等待生活奴役的人從惘然衝向惘惘,彷如要將它支離碎解;而霾的惡性不會就此撤離,大樓尖錐亮面的部份,逐漸無痛地消解在不祥的髒灰之中。
這座城市仰視太陽的方式,迷混不清。
我戴著口罩,途中不曾拿下,小心翼翼又屈辱地使用它,像是不得不暫就於次級品,好說服自己有超能力以抵抗前方隨時違規的排氣管。
我以為,霾何其聰明,它被無端謊造,所有製造它的造物者,都堅決而正義,現代科學怪人的父親!聰明絕頂,人定勝天,有著一雙渴求的雙眸;一旦知曉真相,卻又迅速狡猾地歸入沉默無知的群體中,為這場錯誤的災難而頻頻震驚。
不知所措的氣味,沾附到皮膚,我看到它最開始是一片鱗,執拗頑強地生長,直到大部分面積喪失行動的力氣,最終成為一尾滑溜硬質,僅能趴在機械上的人造魚,時而為究竟靠肺呼吸,靠鰓呼吸而爭論。
思緒噴潮,看似對決,混濁的眼仁一層翳,焦點只在這一趟路可以過,不可以過。比齏粉更細的粒子,無辜地降下,這座城市仰視太陽的方式,迷混不清。
當天空幻染成海域的顏色,霧霾簇擁,直到鼻腔灌滿使人窒息的危險。
再也不可能清楚地注視K城了,我對自己說,並盡量不要把這種哀愁的預感過渡給其他人。自己行動時,就在視線之內,把史前的海水帶到面前來。
海水隆隆潮起時,海平面下的世界依舊三疊紀一般安靜吧?每一種魚,都依隨本能而游竄,或停留。當水的寒意漫起,從古老開始定時問候的暖流,就會在短暫的記憶切面浮現。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適用海平面下,沒有誰能真正習慣,當天空幻染成海域的顏色,霧霾簇擁,直到鼻腔灌滿使人窒息的危險。
我對周遭開始不敏銳,喉間帶著沙然的音色,我走進校園,迎面的學生穿著零散的制服,他們身上擠壓著過剩的荷爾蒙,擠眉弄眼地誇大每個聊天的斷句效果。伸手朝對方空蕩蕩的胸口抓一把,哈哈大笑地追逐而去。
在永遠青春恆定的地方生活著,每一個世代的十六歲什麼都還沒演化,直剌剌還有明珠兩顆,瞪著不會移動的黑板,一頁頁翻過去,一個夜晚就過了。我看著聲宛如控制的鈕鎖,隨著敲擊的多寡,他們背上就這樣轉幾圈,指引他們魚貫步出各種大門。進了此處,還有彼處,他們在每個孤寡的空間移動,毫不在意地離去,最終三年一刻的指針嘎然而止,他們唯獨希望進入好大學的那個房間裡。
過於溫暖的時代,陸面焦土,盤古大陸之外是海,CO2含量是前工業時期6倍。
我應該扮演一位焦慮的母親,嘮叨他們,在他們移動的鞋跟後,在他們笑鬧追打的操場上,強熾白焰的日光燈下,凡是他們想到想不到的,惡靈似的霧霾,已經尾隨跟蹤很久了嗎?
終究我是輕巧的一筆,在無盡廣闊的水域中,悄無聲息地劃過。聽說三疊紀是以一次滅絕開始的,過於溫暖的時代,陸面焦土,盤古大陸之外是海,CO2含量是前工業時期6倍。灰燼還在飛揚,中生代的序幕揭於點名上個斷代尚未滅絕的生物,鸚鵡螺,蘇鐵,舌羊齒,針葉樹,傾向某種單調性,爾後首度出現了魚龍。外觀上看似相近的特徵,卻在生物分類上,更接近侏儸紀大批出現的恐龍霸主。我幾乎能想像,那是何其漫長而寂寞的,連一個世代說起來都只像是空中小小一點,酷熱兼有暴雨的描述,使人怔怔然懷疑瀰漫的霧霾,屬於遠古世紀的音信,它將引發遲鈍,逼迫生活恨不得常常浸水,披一身薄鹽上岸,投機主義,淡漠無感。毀了何妨?因為此刻毀去,還有等待,新世紀會在漫長之後到來,廢墟般的大地會出現或許誰都想像不及新種生物。
這念想似一顆水珠,迅速蒸騰在燙人的日光中。
白天動身,卻夢遊著上班、上學,所有安靜平和的另一面是粗糙怨毒。
我猜,K城所有子民經歷長期的曝曬與厭棄,肩胛處在長期矛盾中緊縮,想說的話逐漸懸吊起來,生活成為喑啞本身,有時吃頓春捲,喝一碗湯,神魂就不那麼有價值了。
紅綠燈抑制著所有衝動,白天動身,卻夢遊著上班、上學,所有安靜平和的另一面是粗糙怨毒。如流水散出的車陣,也不時發生使人從夢中驚醒的意外,某輛車越過雙黃線,逆向行駛。某個人在紅燈亮起時,仍舊執意發催油門,與人疊撞。絕大多數喚不出名姓的人,他們不因為安靜移動而減少惡意。
我懷疑這始於一種陰謀──霾有生命力,牠初始輕描淡寫地到來,跟著向南吹的風,一路朝著陌生廣袤的平原,牠在天空中埋伏,一個家族,一個系譜地埋著,看這塊土地上的花木,覷著傳說即將完工的公共建設,一條整治數年的河川。人們就著自己的餐桌,生活散步吃飯,躲在窗櫺後的做愛,欺瞞,偽善。該屬於人的,通通不少。霾開心極了,它向老家發送更熱烈的邀請,吸附在每幀濃烈的南方色彩中,無知無覺,在大規模的移動後,解除空中的埋伏,學著雪花,毫不費力地降生。忙碌的眾人,未曾為此驚呼讚賞。於是,它怨毒成魔,藉著遠方貪婪源源不絕,使得K城四處有化雪的拙劣痕跡,未曾消融。
直到某日有人從夢遊中甦醒,覺得雙眼刺疼得泛淚。所有人的眼尾,都鈍化得辨識不出周遭的樣子。
理應說點什麼的我,卻還渾沌地無法從夢遊出境。
陣陣髒霧中前行,終於立夏後的某一日,在早餐店拿起一份餐點時,我聽見背後一道沙啞宏亮的男人聲音:「燒餅油條一份。」立在櫃檯的員工應好,她是東南亞裔的移民。
她勤快地夾起正確的食物時,男人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問:「燒的還是冷的?」正在工作的小姐反應不過來,因為檯前陸續又來了客人。在倏忽幾秒內,男人陡地不耐煩起來:「冷的還是熱的?」我捏著手中的餐點,看著蒸騰豆漿,他的話在店裡最沸沸然。
得不到反應的惱怒,讓他繼續:「聽得懂沒有啦?問妳這燒餅油條是冷的,還是熱的?」
終於那埋首在食物的員工把頭抬正,回道:「這都有保溫啊!」她的口音明顯多了一絲慍怒。加了力道放下的燒餅油條,以及油膩的三個十元銅板,同時攤在不銹鋼櫃檯。
理應說點什麼的我,卻還渾沌地無法從夢遊出境,我呆愣地看著這一幕。在付帳時,員工小聲怒怨:「態度這麼差!」另一名也是新移民同事忙著煎蛋餅,沒有多說什麼。
禮貌地道謝,卻只覺得聲帶乾澀,方才取回早餐,竟也說不出一句值得在早餐店出現的安慰之語。
我竟連試圖表達,都會遲疑是否小題大作。這是我的現在嗎?木木然吃著早餐,齒間的菜包咬起來軟爛,我幾乎難以嚐出更深的滋味。這種索然,或許存在許久,自愚愚人。
若晴日方好,四無霾害,便能見到雲朵簇擁的北大武山。
我應該再說點什麼的,於是信步走到欄杆處,望向北大武的方向。隔著操場和司令台,鐵絲圍欄後方,若晴日方好,四無霾害,便能見到雲朵簇擁的北大武山。它讓我見過,在一年中寥寥無幾的一次,最多不超過三次。碧色天空下的剛硬稜線就是威赫的象徵,定睛去看,線條細密蜿蜒,組合為聳入天聽的巨大山巒,它的存在即召喚,使人能在極度遙遠的地方見到這座聖山,即便不是勇者。
是日,與千萬個日子一致,前景迷離,太陽炙曬,誰也不犯誰。方向對了,不過什麼也看不到。我懊喪地把視線轉向球場,稀疏的擦板聲,那樣細微地偏差到我的耳裡。
忘了現在是上課時間!料想所有少年都不情願卻又如斯防守在教室裡,聽著他極感索然的課程,空氣或惡霾,無人深究,腦中一片空白。又或飄盪停格在永不實現的白日夢裡,吸吮微薄的想像力為食,然後被一回又一回的考試擊敗,嘴中發苦。
為了輕言折損而停頓、懊惜,這是宿命一樣的事。
我想起自由一類的話語,卻在指尖摩挲出粉塵。
藉著經驗而回憶起乾淨沁涼的空氣,彷若能使人不自覺連結太古,我其實辦得到。可卻又不甘心地為了生命中巨大的,被創造出來的惡而憤怒。我想起自由一類的話語,卻在指尖摩挲出粉塵,輕輕一吹,整座K城又罩進一個徹底的時代。
時間之箭的確無所動搖地前進,物理學領域中,熵暗示只朝向一個特定行進方向的量。只是,活在三堊紀的生物全然不知曉未來某一日,牠們的時代會被名為三堊,而甚至演化將要進入另一個洪流。
在任何一個當下,多半無知,知而無力可為,蚍蜉撼樹,人們因此時常將掌心的祈禱指向未來。
我轉而看向低矮的盆景,幾株植物掙脫覆土而挺立嫩葉,那迎向空中的姿態,暗示堅定可觸可及。我伸手撫觸細緻的葉脈,像是要洗淨阻塞已久的靈光,躑躅許久。
直到鐘聲響起,霾霧仍在,我也暫時還是只虛弱的魚。只是,逆光之中依稀散脫開來的陸上魚陣,不知何時,彼此拂過了鱗片失落之處。
作者小傳─陳育萱
彰化人,曾在台灣全島流動,現居高雄市,職業是教導高中生如何慢下來。喜歡寫小說和散文,偶爾寫詩。著有長篇小說《不測之人》(獲文化部藝術新秀及國藝會創作補助),以及與何敬堯合著散文《佛蒙特沒有咖哩-記那段駐村寫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