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開始前,請先允許我朗誦一下大約在十五年前(2000年)獻給三島先生靈前的祭文。祭文,又稱誄、誄辭,在神道中是用來歌頌逝者生前功德的悼詞。
三島由紀夫三十年祭:
晚生高橋睦郎致祭於恩師三島由紀夫靈前而哀曰:嗚呼,痛維吾師,昭和四十五年秋,十一月二十五日,先生切腹引訣自裁,令僕斷其首,喋血於東京都市谷駐屯地自衛隊員前。其時至今,倏忽三十載,亦即三百六十月矣。遙想先生當年,其悲憤可察,而其理終未明也。然自茲以降,國運衰,世情淺,山林荒,河海汙,茫茫天地變色,內心之末世窮年,皆外化為色欲之狂歡也,更有血脈相殘同生相煎,遑論愛老慈幼!嗚呼,吾祈願先生之教誨存焉,寄厚望於後生,復甦其鋼鐵之志、正直之意、純粹之心,並願凋敝之國語回歸原生力,福澤綿延。今至此,嗚呼,又見三十年前血染之音容,嗚呼,殉死之森田必勝君,請借力於我,吾其勉之。
我今天的演講既非是對三島文學的學術性考察,也不是什麼文學論述。要談三島文學,想必在座的各位對他每部作品的比較研究都遠在我之上,見解也遠比我更敏銳深入。
從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到一九七○年十一月,在三島先生晚年近六年的時間裡,作為先生身邊相對來說距離較近的人,在我眼裡,在我的感官中,三島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在他逝世四十五周年的現在(2015年),回首過往,我曾希望他如何度過人生──我演講的內容僅此而已。而演講題目「亦真亦幻的三島由紀夫」所想表達的亦如此。
誠然,三島由紀夫其人頗為扭曲複雜,因見到他的人、感受他的人而異,自會有種種不同的看法,種種不同的感受。我的視點與我的感受方式,不過是從我的角度出發從而得出的似是而非;而所謂的曾希望他如此存在,曾希望他如此活著,也不過是把三島先生的死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個人的存在與人生中曾有過的願望罷了。
想來先生也是看到了這些評價才對我產生興趣,想要見我一面吧。
三島先生與我的交往,始於一九六四年年底他打給我工作單位的一通電話。那年九月,我的詩集《薔薇樹,虛偽的戀人們》剛剛付梓,有幸被幾家報紙和雜誌介紹,並被評為以homosexuality為主題的優秀詩集。想來先生也是看到了這些評價才對我產生興趣,想要見我一面吧。三島先生對年輕人的關心是一種少年愛者(這裡是指對比自己年少的同性抱有戀愛感情的人)獨有的東西。在我之前,先生也關注過大眾歌手丸山明宏,舞蹈家土方巽,戲劇演員堂本正樹、笈田勝弘,音樂家黛敏郎、小澤征爾以及短歌詩人春日井建等人,在我之後,先生的關心則轉移到了美術界的橫尾忠則,攝影家筱山紀信,戲劇演員中村哲郎、歌舞伎演員坂東玉三郎等人身上。
通完電話的當天傍晚,先生在銀座二丁目的高級中餐館包間款待了我。先生不僅對詩集大加讚賞,甚至還同意為我的下一本詩集撰寫跋文。而最令我這個剛二十七歲幾近無名的年輕人感激的是:「這(跋文)是我自己主動寫的,你可千萬別帶點心什麼的上門答謝」這句話。從那之後,我便開始了和三島先生的交往。
三島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呢?其實,在我們開始正式交流的大約一年半之前,我曾在至近距離見過他。那是在一九六三年夏天,銀座八丁目日航酒店後面──吧台如果坐上七八個人便顯得狹窄不堪的小酒吧。酒吧老闆曾是日航的乘務長,當天我受他邀請正來此小酌,恰好三島由紀夫走進店裡。當時的三島由紀夫還不是日後我熟識的「三島先生」,請暫且容許我直呼其名。
當時三島似乎是剛練完健身回來,穿了一條繃得緊緊的便褲,套了件低胸的半袖T恤。壯碩的胳膊從短袖口驕傲地伸出,從大開的領口還能一窺炫耀般顯露無遺的胸肌和體毛。無法否認,這身行頭在我看來實在是修飾過度,十分刺眼。後來即使我與他開始交往,三島成為我口中的「三島先生」,這個印象也還是無法抹去,伴隨他直到最後。這又是為何呢?
不得不說,相冊照片中的少年公威仍帶有一點美少年的氣質,或曰擁有著一種纖弱少年獨特的魅力。
幼年時代的平岡公威是個羸弱的孩子,這一事實眾人皆知,世所公認。然而不得不說,相冊照片中的少年公威仍帶有一點美少年的氣質,或曰擁有著一種纖弱少年獨特的魅力。但在他進入青春期後,雖不至於稱之為相貌醜陋,卻也在某種程度上逐漸現出一種異相。
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這段時間裡,少年公威覺醒了他的文學才華,開始以「三島由紀夫」之名自稱。難道不是他在這一過程中,文學的毒性不知不覺地蔓延全身而扭曲了容貌嗎?但是,文學的毒性又是從何而來?與其說是由外部感染,莫如說是從內部──從不同尋常肉體上的自卑,甚至是從他稀薄的存在感而來的。為了超越這種存在感的稀薄而在內部釀成的、酵素一樣的毒性造成了異樣的容貌,同時也造就了他豐富多彩的著作。
從至近距離第一次見到三十八歲的三島,到他三十九歲時方開始跟他的交往,這期間的我自然不可能了解之前的三島,更不要說是他的青年時代了。不熟悉青年三島的我,又從何斷言青年三島的肉體自卑與稀薄之存在呢?我在至近距離見到的三島已經有八年的健身經歷,劍道也已練了五年。一般來說,這個時期的他看起來應該是身體健碩、精神上洋溢著自信吧。
然而在我眼中,他卻不是這個樣子──看起來總有一副故作姿態的不幸的可憐相。這一印象直至他離世我未曾改變過。因為三島先生自己也意識到,源於美國的肌肉速成法只是人為打造出來的,劍道五段也無非是由世間高名而獲取的名譽稱號而已。至少,我認為三島先生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從這一真實感受類推,青年三島關於肉體的自卑,以及存在感的稀薄也就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對三島而言,婚姻無疑是通往世人認定的完美小說家的第一步。
彷彿是為了彌補肉體上的自卑與存在的稀薄,並超脫它們一樣,三島不斷地創作並刻畫出一個個人物。然而事與願違,這並不能讓他彌補並超脫他那異乎尋常的肉體自卑與存在感的稀薄。因此,三島轉而開始追求自身完美肉體的塑造。與此同時,他也開始追求樹立自身在世人眼中完美的小說家的形象。第一步便是結婚。放棄持續八個月的拳擊訓練再度開始健身,開始劍道練習的當年便結婚,如此種種都未必不是暗示。
對三島而言,如果說健身與劍道乃是通往完美肉體的第一階段,那麼婚姻無疑是通往世人認定的完美小說家的第一步。在我看來三島先生基本上是一位少年愛者。三島先生也曾毫不諱言,為什麼自己會結婚,乃是因為在這個國家如果沒有結婚便無法作為像樣的小說家被人認可;他還說,不結婚的話就拿不到諾貝爾獎。聽了這番言論,當時的我不禁覺得,不被人認可又如何,得不到諾獎又如何,比起這些,誠懇地活著豈不是更加健康嗎?
然而,三島先生既想得到世人的認可,又想獲得諾貝爾獎。在「像樣的小說家」這點上,從結果來看,豈止是「像樣」,世人眼中的三島形象可以說已經是個「大作家」了。但是,對三島先生來說,身為「大作家」的保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諾獎。無關當時一片「日本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人應是三島」的輿論呼聲,決定川端康成獲獎之後,三島先生的所感所想微妙至極,自不待言。
先生接下來還對我說:「在這之後,我再沒機會得到諾獎了。」
三島先生當時雖然飛奔到恩師川端先生身邊全力獻上祝賀,可那不過是表面現象。背後先生曾對我說:「這回讓川端拿到了獎,如果不是川端而是我得獎,日本的年功序列制估計也要搖搖欲墜了。」沒想到竟然能從三島先生口中聽到「年功序列」這種滿是世俗氣息的詞彙,我甚至一瞬懷疑是不是聽錯了。不過後來仔細想過,先生想要得獎的心情就是如此強烈啊,真令人感歎。
毫無疑問,這也源自三島先生那種本質性存在感的稀薄。先生接下來還對我說:「在這之後,我再沒機會得到諾獎了。下一個得獎的會是大江(大江健三郎)。」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這是一個成功的預言。那麼,假如三島先生真的獲得了他如此執著的諾貝爾文學獎,他稀薄的存在感就能得以彌補與超脫嗎?我的答案是,不會!三島先生的存在感的稀薄絕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解決的問題。
那種存在感的稀薄換言之,即是對自我冷漠的疑問──自己此時此刻的存在是一種虛妄,其實並不存在。儘管跟三島先生相提並論讓我慚愧,但同樣的傾向也存在於我自身,所以非常理解他的感受。正如三島先生懷疑自我是否存在一樣,此刻正在談論三島先生的我是否真的存在呢?會不會我現在沒有在演講,各位也沒在聽呢?這種思考非常的三島化,同時也充滿了三島文學的性質。
三島先生的死正是由處女作最後的「死」所註定。
話說到此,在座的各位是否會想起三島先生的遺作《豐饒之海》最後一卷中《天人五衰》末尾老住持的話,以及貫穿全四卷小說中的、住持與主人公本多繁邦的對話呢?
「記憶這東西呀,就好像是副變形眼鏡,把那些太遠看不到的東西,彷彿拉近到眼前。」
「可是,要是清顯君一開始就不存在,」本多如墜五里霧中,連此刻與住持會面也半像是作夢,他情不自禁的大叫,像是要喚醒那個哈在漆器上的氣暈一般急速消失的自己,「那麼,阿勳不存在,金讓也不存在……說不定,就連這個我也……」
住持第一次用力盯著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異罷了。」
書中像是要反覆叮囑讀者一樣,還描述了本多由住持引導所見的南園之景。
庭園無甚奇巧,只是閒雅、明朗又寬闊。唯有蟬鳴聲聲,有如捻動念珠。
除此之外,再不聞任何聲響。庭園寂寂,不存一物。本多想,自己竟來到了連記憶都不存在、他物皆無的地方。
庭園沐浴著夏日灼人的陽光,闃寂無聲。
讀到這裡,懷疑這個結局乃是四部曲起筆之前便謀劃好的讀者,想必不只我一個。說起來,三島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戲劇,總有先設定好結局後方才落筆的傾向。我並未讀過《豐饒之海》的創作手記,僅就這部作品而言,故事結構即使沒有被預先設置,但縱觀三島的文學世界,我們仍可以說,他早已謀劃好了這一結局。這實際上也正是三島的處女作〈花朵盛開的森林〉的結尾。
小說中,他描寫了一位「建在鄉村開闊土地上一幢純和風的住宅」中,「尼姑般獨居」的老「伯爵夫人」,「房間中能隱約聽到令人昏倦的蟬鳴」。老夫人對客人發出了「邀請」,「雖略顯唐突,且容我領您一遊庭園」。
客人無意中回首,眺望在風中搖曳作響的高聳櫟木被吹倒向一邊時露出的、令人目眩的白色天空,胸中湧起一陣莫名焦躁的不安。客人或許感受到「死」的臨近,身旁既是極致的生命,如陀螺般澄澈靜謐,亦是近乎於死的靜謐。
倘若把老夫人換成老住持,客人換成本多的話,這完全就是《天人五衰》的結尾。老夫人曾是伯爵夫人,而老住持的前身聰子是綾倉伯爵的千金。這麼一看,《天人五衰》的結尾早在二十九年前的處女作裡已謀劃周全。再附加一句,三島先生的死正是由處女作最後的「死」所註定──這一點也是我在此所強調的。
森田君一臉沉痛地開了口。可我只顧痛飲河豚的魚鰭酒,什麼都不記得了。
說到三島先生對死的謀劃,之後想起時才察覺其中也有我的參與。那是在三島先生棄世大約兩個月前的九月二十九日,先生約我出來與森田三個人碰一面,地點恰好是距我當時上班地點大約十分鐘路程的銀座六丁目日式餐館「第二浜作」,我立刻趕了過去。我到的時候,三島和森田君已經喝了不少,滿臉通紅,我趕忙為遲來道了個歉,便在二樓包間準備好的席位坐下。長方形的日式餐桌一側坐著三島先生和森田君,我則坐在他們對面。
我剛坐定,三島先生便正襟危坐地說:「此刻坐在這裡二十五歲的森田必勝可能馬上就要死去,或許是虛度光陰,淪落成無趣的老人。然而無論如何,我認為此刻的森田是個有價值的男人。我希望有人能記憶這樣的森田,考慮了很久,高橋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今天要請森田講講連我都未曾耳聞過的他至今為止的人生,希望你也認真聽。」
森田君一臉沉痛地開了口。可我只顧痛飲河豚的魚鰭酒,什麼都不記得了。我還以為,三島先生平時就愛開玩笑,今天不過是拖上森田君又開始了玩笑而已。享用過河豚料理,我們三個去了六本木的桑拿浴池「Mysty」。三島先生和森田好像就古賀、小賀等盾會成員的名字和秉性大談特談,而我則一直迷迷糊糊,什麼都記不得。
留在記憶裡的,只有走出桑拿房三人在路上道別後星空的美麗,以及森田君那句「我是頭一回見到高橋先生這樣的人」這句話。森田君的話究竟意指什麼,從那之後我整整琢磨了四十五年,仍然毫無頭緒。值得記憶森田君的人唯有高橋──這樣的評價,也不過是三島先生高看我罷了。
我無法忘記那天的晴空,萬里無雲,空氣澄淨得令人心痛。
在那之後我們通過電話,也見了幾次面。最後一次見到三島是在十一月十七日帝國飯店舉行的《中央公論》一千期發行紀念暨谷崎潤一郎獎‧吉野作造獎頒獎祝賀宴會上。三島先生從評審席走下,看到我後徑直走過來對我說,從舞台上看下面全是些白頭謝頂,一想到是這些老朽把持著日本就心生厭惡,不如去吃個痛快。看到我身旁站著畫家金子國義,便邀道,金子先生也同來吧。
我們去了飯店地下的「中田」壽司店。三島先生一邊吃著壽司,一邊把從戰前的雜誌上剪下的紙片拿給金子看。那些紙片我已看過多次,上面是勝海舟所作的、歌頌西鄉隆盛之死的薩摩琵琶歌〈城山〉中的話,「唯捨棄我一身,以報熱血後生」。先生指著這句話豪爽地大笑道,現在就是以這種心態在和年輕人祕密聚會呢。這想必也是三島先生對死的謀劃,死的預言吧。
八天後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我正在單位辦公室上班,隔著兩張桌子,對面同事放在桌子接縫處的收音機裡原本播放的音樂頻道突然插播臨時新聞,並開始一遍遍重複,作家三島由紀夫闖入位於東京新宿區市谷自衛隊駐屯地東部方面的總監室。平日裡廣播提到三島總是稱其為三島由紀夫氏或三島先生,突然開始直呼其名三島由紀夫、三島,實在太過異常。辦公室裡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側耳傾聽。我起身走向坐在旁邊的常務經理,下意識地盯著他的臉,他看向我,深深點了下頭。因為我和三島先生的交往辦公室裡的同事人盡皆知,常務經理默許了我停工奔赴現場。
我衝出辦公大樓乘上地鐵,在四谷三丁目下車趕往市谷駐屯地。我無法忘記那天的晴空,萬里無雲,空氣澄淨得令人心痛,路旁的排水溝裡,霜化的水閃著清輝流過。駐屯地前大概擠滿了蜂擁而至的員警和記者的車輛,可我已想不起來。除了有直升機低飛過,四周一片死寂。我沿著駐屯地的圍牆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打給了攝影家篠山紀信。篠山那年拍了許多三島先生的照片,我也與他十分親密。電話那頭的篠山說都結束了。三島先生的死與剖腹,已經被報導出來了。
晚年六年間的三島先生,私下裡與我會面,明明是晚間卻戴著墨鏡出現,問他為什麼,他答道,不這樣做我就太顯眼了。
我先去了篠山在六本木的工作室,之後又去了不遠處攝影家矢頭保的家兼工作室──他從很久前就開始拍攝三島先生。矢頭準備了威士忌,在三島先生的等身裸體寫真前,我們敬酒,再沉默著對酌。之後我沒回公司,直接回了成城那邊自己的家。深夜獨處,想著三島先生的臨終,我心頭雖然湧上無限思緒,但同時也有難以言喻的安心。我想,啊啊,三島先生他終於能放下了。
我所熟知的晚年六年間的三島先生,始終處於一種過分在意周遭環境的緊張狀態之中。無論是工作現場,還是家庭,甚或外面,總是在緊張。私下裡與我會面,明明是晚間卻戴著墨鏡出現,問他為什麼,他答道,不這樣做我就太顯眼了。當時我告訴他,晚間戴著墨鏡反而會顯眼,現在想來我那時終歸是不懂他。三島先生若不因世人的眼光而緊張焦慮,那他一定會無法忍受那種懷疑自己是否存在的恐懼吧。
寫出一部部令世人驚愕的著作,眾目睽睽之下做出種種出格行為。唯有外部世界對此的反應,能讓他片刻忘懷那種來自根源的恐怖。然而,效果只是暫時的,他必須廢寢忘食地寫下去,必須一直做出出格的行動。然而,即便他一直處於緊張之中,那種來自根源的、無法確定自身是否存在的恐怖仍無法消退。或許這種無休止的反覆循環,使四十五歲的三島先生到達了疲勞的極限。
有沒有從緊張的連續、疲勞的極限逃離的方法呢?有沒有以同樣的方法同時獲得一種存在感呢?這方法難道不就是切腹嗎?我想,切腹絕非三島先生的心血來潮,而是長時間謀劃的產物。三島先生二十多歲時,似乎曾加入過一個名為「切腹研究會」的可疑組織。據說,那個研究會裡的切腹刀乃是橡膠製品,有著這樣的裝置──拿它用力切過肚皮,就會從刀尖溢出血糊狀的濃稠液體。
夫婦最後的魚水之歡描寫僅是一筆帶過,而對切腹的描寫卻極盡細緻。
其後,三島先生為死而謀劃的則是小說〈憂國〉。小說曾被拍成電影。〈憂國〉發表於雜誌《小說中央公論》一九六一年冬季號。不過前一年的一九六○年十一月一日,他攜夫人開始環遊世界,即將動身之前,他把稿件交給了《小說中央公論》編輯部的井出孫六。所以,這恰好是三島之死十年前的作品。眾所周知,這部作品的梗概為:年輕的陸軍中尉因新婚燕爾而未能參與二‧二六事變,他預測到自己將被命令剿滅起義失敗的同僚,便與新婚妻子約定殉死,魚水交歡後切腹自盡。
這篇小說的奇異之處在於,夫婦最後的魚水之歡描寫僅是一筆帶過,而對切腹的描寫卻極盡細緻。這不禁讓人覺得,性交本身似乎不過是前戲,切腹自盡才是高潮,刀刃與筋肉猶如交媾。僅就閱讀這篇作品而言,性交本身並無快感,而切腹帶來的死之痛楚才能帶來快感。自然,我們要留意不能輕易將作品的主人公跟作者混為一談,可是這仍使人不禁聯想,主人公是否就是活生生的三島由紀夫,不,平岡公威。無論對象是異性還是同性,他並非是在性交中,而是在想像中的自戕、具體來說是切腹之中體味高潮。
可是,研究三島文學的人都知道,〈憂國〉前身是一篇同性戀小說──〈愛的處刑〉。在一九五○、六○年代的日本,同性戀尚是水面下的存在。在這一時期悄然發行的同好雜誌《阿多尼斯》的增刊號《阿波羅》第五期(一九六○年出版),三島以榊山保為筆名發表了這篇小說。小說是三十五歲的中學體育老師大友隆吉與學生今林俊男這一美少年之間扭曲的情欲故事,然而卻沒有絲毫的性愛描寫,只有在少年的命令下,切腹的教師極其目不忍睹的過程,以及在少年見證了一切之後愛的告白,最終暗示少年服下氰化鉀追隨教師而去──這就是小說的全部內容。教師在少年命令下切腹自戕,包括目睹整個過程那少年的歡愉,這些代替了性愛──不,正是性愛本身。在這一基礎上,〈憂國〉中的快感不存在於性交中,而是存在於死亡的苦痛中,可謂理所當然。
三島先生在本質上有著類似俊男的心境,卻主動嚮往成為隆吉這樣的存在。
《阿波羅》上刊載的〈愛的處刑〉中,還包含一位名為三島剛的地下畫家的插圖。三島剛本名西村鐵次,「三島剛」這一筆名想必是三島先生的傑作,可見先生有多中意他的插圖。插圖中的隆吉是個腿毛濃密的大漢,俊男則是瘦小的少年。雖有兜襠布和褲子遮擋,但很容易想像,俊男的私處乃是希臘雕刻般精緻的包莖,而隆吉的男根則如北齋、歌麿的春畫般粗壯。三島先生在本質上有著類似俊男的心境,卻主動嚮往成為隆吉這樣的存在。蘊含這一矛盾衝撞的變身,須通過切腹這一祕密儀式方能成全。〈愛的處刑〉也可以如此解讀。
此外,塚本邦雄曾以筆名菱川紳、中井英夫則以筆名碧川潭在《阿多尼斯》和《阿波羅》上發表過同性戀小說。塚本的作品可以作為他短歌世界的解析,中井的作品可視為他的代表作《獻給虛無的祭品》之習作,然而兩人的作品中毫無切腹描寫。其他無名作者的作品中,雖不能斷言全無以切腹為主題之作,卻也不過是些一時興起的習作。在這一點上,〈愛的處刑〉只能稱之為奇異,與其說《阿波羅》的讀者看到這篇小說會不會產生什麼性亢奮,我想不如說會激起更為強烈的反抗和畏縮。
那麼,不是在想像中,而是在現實裡實現的切腹感覺又如何呢?這只能問問三島先生本人,而他切腹之後便已棄世而去,我也只能作出以下的推測:切腹那短短一瞬中所感受到的實際痛苦,使三島獲得了此時此刻的存在感,恰好證明了自己正毫無疑問地活著。然而,介錯(指為結束剖腹者的痛苦由他人砍下頭顱的儀式)之劍斬下頭顱,痛苦隨之消失,那片刻的存在感也同時喪失。
三島先生曾說,如今的天皇無論在什麼意義上都無一絲性感,若是換成偶像歌手三田明做天皇,在此立刻為天皇死了都願意。
翌日早晨,看著占據報紙頭版的三島先生與森田君兩人的斷頭照,我腦海中浮現的是世人口中的所謂「既視感」。那大約是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第一次閱讀的三島作品〈星期日〉的結尾,遊玩歸來的情侶在擁擠的月台上被擠下月台,被駛來的臨時列車車輪輾過後,碎石上整齊排列著兩位情侶的頭顱──此時的觀感與彼時的記憶重疊。對我來說,那與其說是衝擊,倒不如說近乎於安心。
至於為日本國體而死,為國體化身的天皇而死這一大義名分又如何去做解釋呢?小說〈憂國〉中主人公武山中尉,作為來自二‧二六事變喪失自我者的殉死這一設定不過是設定而已,小說本質上仍是由所謂好漢與淑女,即武士肉體的切腹所帶來的性快感描寫。與此相同,三島先生從切腹的痛苦中,體會著性的快感──或者說他是為了獲得存在感,而對自身做了為國體、為天皇殉死的「設定」。實際上三島先生曾對我反覆提過,如今的天皇無論在什麼意義上都無一絲性感,若是換成偶像歌手三田明做天皇,在此立刻為天皇死了都願意。自然,不是為了當今天皇這一個體,而是為了抽象意義上的天皇制而死,這一解釋也說得通。但是,三島先生竟會為無法肉化、無法擬人的制度而獻身,這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倒不如說,我們應該這樣思考。
可以說,在三島先生的思考中,摻入這種政治的、散文化的雜物,由性之本能與死之本能的結合所譜寫的詩篇方能在反論中閃光。沒錯,三島由紀夫這位「表現者」,雖以一句「寫詩乃是少年」試圖否認自己的詩歌人性,可他本質上仍是一名詩人。但他的詩性並不依託詩歌這一形式,而是以散文這一形式得以發揚。
我不禁隱約地發問,您能寫出水上《越後親不知》那樣掙扎爬過泥濘的小說嗎?
不過,三島先生的散文也實在是詩化的美文。三島先生也曾為了克服這種文風,試圖以森鷗外、湯瑪斯‧曼等人的文體為標準嘗試寫作,可直到最後他仍無法擺脫這種秀美的文風。三島先生離世前幾年,我開始撰寫自己少年時代的自傳,曾向先生討教,若是寫散文該以哪些作品為參考。三島先生當即舉出了二‧二六事件的倖存者末松太平的《我的昭和史》與野坂昭如的《色事師們》兩部作品。這單純是為了想學散文的我而推舉的例子,還是三島先生想要活用自己的文風,這一問題恐怕頗有考察的價值。
在我看來,三島先生很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秀美文風的極限,並考慮過將其中的某些部分加以改造。《太陽與鐵》之後的文風便能讓人感受到這一點。從結論來說,改造並未能實現。妨礙改造的理由中,恐怕是有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的優越感,以及對他人的歧視意識吧?有一次三島先生說,自己竟與松本清張、水上勉之流被並稱為小說家,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我不禁隱約地發問,您能寫出水上《越後親不知》那樣掙扎爬過泥濘的小說嗎?像是希臘神話中那位觸碰任何東西都能將其變為黃金的邁達斯國王,用三島先生的文風來寫,就算是泥土也會寫成黃金的泥土。
言歸正題,聲稱三島由紀夫並非為國體,而是為肉體而死,未必就有貶低三島先生的離世之嫌。日本的國體自皇國史觀確立始尚不足兩千七百年,而肉體自從生命出現,恐怕自大爆炸以後已有一百三十八億年的歷史。也就是說,所謂國體,乃是把肉體這一人形擴大為國家形態的比喻。作為生命體、作為人類存在,為肉體而死,難道不能說遠比為國體而死來得正統麼?
這樣哪裡是為國體而殉死,這顯然是為肉體、為獲得存在感的殉死。
三島先生自己也留下了能解明他死亡真正意義的資料。那是在他離世當年,在忙碌的日程中擠出的一點時間裡,由篠山紀信拍下的一系列三島自作模特名為《男人之死》的寫真。三島給我看過的其中一張令我無法忘懷──穿著歷史劇中熟悉的號衣、短褲、踩著白襪子的一心太助坐在地上,伸出雙腿,用菜刀抵著緊圍束腹布的肚子;扔在一旁的桿秤架在木盤上,盤中有大量的魚蹦出。這樣哪裡是為國體而殉死,這顯然是為肉體、為獲得存在感的殉死,這一點不言而喻。
還有一點,經常有人說,三島先生的辭世之歌乃是老生常談。說實話,我覺得三島先生這幾句辭世之歌毫無新意,沒有感動。古來辭世之句多為附屬物,但總有超越老生常談、讓讀者感懷的東西。而三島先生的辭世之歌裡沒有這種東西,寫給自衛隊員的〈檄文〉中沒有,《文化防衛論》裡也沒有,說絕對點,〈英靈之聲〉中也沒有。之所以沒有,是因為這些作品裡沒有真實。真實在哪裡?在小說〈憂國〉裡,甚至在〈愛的處刑〉裡。難道不應該說,〈愛的處刑〉才是三島寫於死前十年的真正的辭世之歌,至少是一封遺囑嗎?
三島加入切腹研究會以來的切腹模仿秀,最終以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室為舞台,成為了牽連到國家、社會、新聞界,甚至未來的一場模仿秀。從這個意義上看,四十五年後的這場三島由紀夫國際論壇,也無非是被捲入三島先生賭上性命的模仿秀的一環罷了。然而,把模仿秀認定為低級就大錯特錯了。模仿乃是森鷗外的文學理念,與遊戲有著共通之處。並且,三島先生正如前所述,賭上了性命去詰問自身存在的意義。如果這就是三島先生的模仿秀的話,那四十五年後的我們也該是心甘情願地被捲進去。
倘若三島先生此後能徹底作為一個「傳達者」活下去,直到人生盡頭都不斷傳達著故事,那該有多好。
在這裡我想重提起《豐饒之海》。這本完成於三島先生四十五年人生中最後五年多的長篇小說,既是描繪明治後的這個國家,同時也是疑似形而上地引入了世界性的時間與空間所嘗試的宏大的世界小說,也可以解讀為作家回溯自己人生而寫下的自我批判。第一卷《春雪》中的松枝清顯即是虛弱時代的平岡公威=三島由紀夫,而作為其轉生,第二卷《奔馬》中的飯沼勳則是肉體改造後的三島由紀夫,那麼再度轉生後的《曉寺》中的金讓又意味著什麼呢?經過肉體改造後仍一成不變的精神本質,不正是女性特質極端的表現嗎?
接下來是最終卷《天人五衰》中的安永透。縱使擁有清顯、勳、金讓傳承下來的轉生的證據──腋下的痣,他仍是一名轉生的贗品。因此,回過頭來看清顯、勳和金讓的轉生,似乎也變得虛妄起來。道出這些話的不正是卷末那位老住持嗎?
那麼最終,平岡公威=三島由紀夫的代言人又是誰呢?貫穿四卷的副主人公本多繁邦,既是旁觀的過客,又可稱之為幕後的重要推手。寫到這一步的三島先生,不正是如此在告白嗎?到頭來,自己並非人們口中傳頌的內容,而不過是個傳達者。倘若三島先生此後能徹底作為一個「傳達者」活下去,直到人生盡頭都不斷傳達著故事,那該有多好。可惜,三島先生在《豐饒之海》完結後的下一部作品,乃是以歌人藤原定家為主人公的,未能成神的人的故事。先生不幸又重複了這一主題。未能成神的人,換言之,也是未能被傳頌的傳達者。
(未完,完整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7年4月號164期)
本文作者─高橋睦郎(Takahashi Mutsuo,1937-)
日本當代著名詩人、作家和批評家。生於福岡縣北九州市,畢業於福岡教育大學文學部。從少年時代開始同時創作短歌、俳句和現代詩,一九五九年出版處女詩集《米諾托,我的公牛》為十四歲至二十一歲的現代詩創作;之後相繼出版有詩集和詩選集二十七部,短歌俳句集九部,長篇小說三部,舞台劇本四部,評論集十三部,隨筆集九部。二○○○年因涉獵多種創作領域和在文藝創作上做出的突出貢獻,被日本政府授予紫綬褒章勳章。
詩人高橋睦郎用自己的創作行動,緩和了日本現代詩與古典傳統詩歌斷絕血緣的「隔閡」和對峙的「緊張關係」。其整體詩風穩健、機智、厚重,並帶有一定的悲劇意識,在戰後日本現代詩中獨樹一幟。
本文譯者─田原
旅日詩人、文學博士、翻譯家。一九六五年生於河南漯河,九○年代初赴日留學,現為城西國際大學教授。先後出版有《田原詩選》、《夢蛇》等五本詩集;日語詩集《岸的誕生》、《石頭的記憶》等。曾在台灣、中國和美國獲得過華文詩歌獎,先後應邀參加過國際各大詩歌節。翻譯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詩選》(13冊),《異邦人──辻井喬詩選》等。亦發表有中、短篇小說和大量的日語論文。二○一三年獲中國第十屆上海文學獎,二○一五年獲得海外華文傑出詩人將等。
本文譯者─劉沐暘
女,一九九一年生於瀋陽。東北大學碩士,日本城西國際大學碩士。現就讀於城西國際大學比較文化博士課程,主攻戰後女性現代詩研究。二○一七年一月獲首屆留學生詩歌「歸路獎」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