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李永平接受本刊人物專訪時表示,自己在5月確診大腸癌末期,6月初動完腫瘤切除手術,之後一直待在家中療養,每天還堅持埋首桌前寫作5、6個小時。他一面小心翼翼捧出手稿給我們看,一面聊起這部小說《新俠女圖》,原本病懨懨的臉色忽然亮了起來,「鬼門關前走一遭,我有了全新領悟,趁還剩一口氣,盡量把握每分每秒,實現未了心願。」
他說,寫武俠小說是年少時期的夢想,「這是我生平最早、也是最後的願望,寫完隨時可以死掉,千山我獨行,你們不要相送,這是多瀟灑的境界,怕只怕沒寫完就走了,會陰魂不散!」言猶在耳,如今撒手人寰,這部未竟的小說《新俠女圖》成了絕響,也成了李永平臨終前的最大遺憾。
李永平出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後來成為馬來西亞一部份),20歲那年,來到台灣大學外文系留學,爾後赴美攻讀碩、博士學位,接著回台,任教於多所大學的外文系。在學院的這些歲月,一面教書,一面創作,也一面翻譯外國文學名著,幾乎可說是獨來獨往,生活非常低調簡樸。
他曾經娶台灣人為妻,之後離了婚,沒有留下子嗣。40歲那年,他放棄馬來西亞國籍,入籍台灣,又因自身敏感的政治立場,鮮少返鄉。算一算,他在台灣落腳,一待就是44年,台灣島嶼的東西南北都住遍了。
2016年3月,總統馬英九親自頒發第19屆「國家文藝獎」給李永平。文學地位受到台灣官方肯定,讓他激動落下淚來,他聲稱非常感謝台灣,讓他擁有安身立命的機會。他向來自詡「四處漂泊的南洋浪子」,彷彿居無定所是永遠擺脫不掉的宿命。如今深受「第二故鄉」的肯定,對他而言是一種苦盡甘來的認同,長年糾纏的身份認同矛盾,總算可以釋懷。
他19歲開始寫作,迄今一共出版了8部中、長篇小說、一部自選集,他的《吉陵春秋》被《亞洲週刊》遴選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專家推薦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等多項大獎。他對文字精琢細磨的程度,甚至被文壇譽為「文字鍊金師」。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王德威評價他:「是當代台灣文學傳統中,從原鄉到漂流,從寫實到現代,最重要的實驗者。」
中興大學台文所助理教授詹閔旭,曾經是李永平在東華大學小說課上的學生,他是這樣回憶的:「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以前很常拿著一瓶可樂來上課,嚷嚷著自己要減肥。他上課習慣走來走去,然後一邊朗讀小說,語氣鏗鏘有力,而且有時遇到情節比較悲慘的地方,還會忍不住哽咽哭出來。他以前就算生了病也很堅強,有一次重感冒,他照樣堅持在課堂上走來走去,要幫大家上課,嘴上直說不好意思,但我發現,他衣服背後全都被汗濕透了。」
又說:「我始終覺得他很孤獨,那時我在校園超商打工,他一個人住在教師宿舍,半夜常看到他來買微波食品,買完拎著大搖大擺離開,感覺很孤獨但是很陽剛,足以對抗全世界的樣子。後來有一次,他帶我們讀海明威的小說〈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一開頭他就問大家:為何主人翁想要去那樣的地方?當時我心裡想,老師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啊,從深夜跑來明亮的超商買東西,然後眼看著他截然一身離去,溶入在黑暗的背景之中。」
這意象很美也很詩意,相當符合李永平的典型處女座特質。聯經出版社總編輯胡金倫說:「他既嚴謹又嚴厲,寫稿時都會親手謄稿好多遍,一邊謄一邊修,連校稿也要校好幾遍才肯放心。」這就對了,龜毛,嚴謹,有精神潔癖。
回頭對照李永平的小說世界,不管角色和情節如何設定,背景始終都有一個純淨的烏托邦世界,等待主人翁去探險。在那裡,朝思暮念的婆羅洲雨林還沒有遭到政客與商人的共謀破壞,高山和大河也確切盤據在每一天的日常之中,睜眼閉眼全都是壯麗的風景。然而來到台灣這些年,那片風景離他愈來愈遙遠,終至消失不見,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潛入文字的懷抱,召喚逝水年華。
後來他經常在演講時提到:「身為小說家,李永平是台灣製造的。」接受本刊專訪時,他也再度重申。現實有許多身不由己的無奈,歷史和政治帶來太多太多的分離與糾葛,但也帶來更多預期以外的緣份。
他註定要來台灣落地生根,跟許多人事,諦結一場難分難捨的感情。他以文字反芻再也回不去的婆羅洲雨林,同時也紀錄了台灣在地的人文風情。對他而言,台灣不僅僅是第二故鄉,他一度斷言,自己再也不會離開了,死後要燒成骨灰,灑在台灣各個地方。
如今他擺脫病軀,成為一個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人了。他終於可以前往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用他插管前、無病無痛的健康嗓音,告訴自己:回家了,浪子真的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