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你說在住院的期間才重新開始發展自己,你覺得當中最大的轉變是什麼?
彼:很多人問我:「什麼時候是你的轉折?」但事情永遠沒那麼簡單,有好多變化在其中發生,可能要先從意識到你想要改變現況開始,下定決心後,還會需要很多動力跟自律才能克服。過去15年間我盡可能地瘋狂工作,從來不覺得有做足、做夠的感覺,因為我開始珍惜能夠做自己、能夠經驗一個過去22年的人生無法感受的自我,這種感覺真的好重要,在與人類存在緊密相關的層次之上,我感覺我的能量好像沒有界限。
遇見我太太時,我也發現有很大的轉變,那是一股「你現在不再孤獨了,現在有人在你身邊... …如果你不想為自己變好,那先試著為她改變吧。」這聽起來也很瘋狂,人們總是說:你得先愛自己才知道如何愛別人,但是萬一你根本不懂愛自己的感覺呢?那我們可以先從愛別人開始。
經歷極度憂鬱的狀況後,我透過一位共同朋友認識我太太,我跟她說我希望能幫助跟我有相似處境的人,她當時正在讀經濟學,便鼓勵我:「哇,Peter你要讀任何科目一定都能很輕鬆。」我心裡想著:天啊!這女生真是瘋了,我絕對不可能做到的。我當時還處在非常沒安全感的階段,但也徹徹底底的愛昏頭了,但如果你戀愛了,一定會對你欣賞的女人說:「沒問題。」
第一天上學時我真的很害怕,根本不想走進教室。她載我到離教室最近的入口,我幾乎要哭出來了。但你要知道,我是個二公尺高的男人,帶著這麼多負面的經驗、被學校退學多次,當時的我根本不會微笑也笑不出來,總是臭臉走在路上。我畫過一幅畫叫做「幸福的衝擊」(Shock by Happiness),是我剛結束那段非常憂鬱、又因大量服藥壓抑情緒的日子後,我太太讓我第一次讓開懷大笑,我當時簡直嚇呆了,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笑得這麼開心,就用這幅畫來紀念。自那時起到現在,很多事真的都不一樣了。我學會接受自己,也接受自己身而為人會有的脆弱與缺陷,越來越多新的改變讓我的負面情緒越來越少,但這真的花了很長的時間。
鏡:曾經在教育體制經歷一連串挫折的經驗,為何你還是決定回到校園,還讀了這麼多學位?
彼: 我之所以會開始瘋狂地念書,就是因為我意識到自我內在可能還有一些潛能還沒發揮,因為當我很憂鬱沮喪時,會非常嚴厲的自我批判,你無法想像我會否定自己到什麼地步,我覺得自己是最低等最糟的那種人,其他人在各方面一定都比我好。只因為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些是我被賜與的天賦,一直被困在非常負面的情緒裡。
但同時我也相信,如果當時的我能善用這種極端的精力,轉化成對我有幫助的能量,也可以到達另一種無限的境界。像我現在可以持續作畫16個小時,也可以不眠不休讀24小時的書,我甚至會把腳放在冰水裡,保持清醒連K3天3夜的書。就跟我在瘋狂繪畫一樣,如果你看我2017年5月在上海當代藝術館做的展覽,我在一個月內完成所有大幅畫作,一個禮拜7天都在畫畫,幾乎每天都畫16個小時,我會放很多狂鬧的音樂當背景,完完全全處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很喜歡有點瘋狂的樣子。我不覺得我可以過普通的生活,一定要是狂顛的。這也是我喜歡上海的原因,很多人對我說:「Peter,你總是停不下來,好像隨時都有很多事情在你腦海裡發生。」這座城市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它像跟我的大腦合而為一了,所有我看見的瘋狂景物,跟我腦海裡的躁動處在同個頻率,只有當我被規定必須站在原地、被動地看著一切發生時,這座城市的狂顛才會讓我感到痛苦。
鏡:現在的你,已經能完全克服原本的心理疾病了嗎?
彼:我從一個非常快樂的小男孩,非常有創意且能夠即興創作,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極度抑鬱的人,在學校也格格不入,我父母不理解我為何變成這樣,然後進到精神醫院治療,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攝取大量的藥物。當我出院再度回到父母身邊時,他們給我一張專業的畫桌,我幾乎足不出戶地在閣樓作畫,只是吃藥、不再微笑;然後遇見了我的太太,回到學校讀書,從事政治活動,出版我的自傳、變成專職藝術家,這真是一段瘋狂的旅程。
但是對我而言,重要的是我真的體會到人生比較陰暗的那面,且瞭解到如果你能擁抱它,就能做很多事情。很多人會在心裡畫地自限,最後侷限了自己的潛能,但只要你理解你的系統是如何運作的,你的創造力就能透過這種自我突破更上一層。
所以我覺得用「克服」心理疾病這個詞不是那麼恰當,而是我學習到我的內在是如何運作的,一定有某種方式能幫助我最順利地參與世界。也許若我不曾是體制內的一份子,我可能從來就不是真的「問題」兒童,只是我剛好是那一份子,且這個環境用一種不適合我的方式與我互動,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