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時,上半場德雷克擔任鋼琴伴奏,他的部分暫時告一段落後,一個人靜靜坐在舞台邊,拿著導盲杖的他,像個有點無助的大孩子,惹人憐惜。
儘管德雷克有著重度自閉,他熱愛人群,陌生人對他伸出的手,他從不拒絕。在黑暗的舞台旁,我走到他身邊和他打招呼,他還記得我是昨天訪問他的記者Laureen。
德:「耶,我很期待今晚的演出!」
我:「 太好了,我確信觀眾都會和我一樣很喜歡你的音樂,你太棒了!」
德:「是的,我今晚會演出。」
我:「 我先離開一下喔。 」
德:「晚點見,Laureen! 」剛道別完,一秒後,他又對我伸出手,問:「 我很快會看到你嗎,Laureen?」我忍不住失笑,「會的會的。」
15年學會一個笑話
音樂會正式登場,下半場是德雷克大顯身手的時間,那個神奇的音樂奇才又回來了。
每彈一首曲子前,由奧克爾福特教授介紹曲名和曲風。第一首《Tiger Rag》 ,作曲者Art Tatum也是個盲人,彈奏爵士鋼琴技巧同樣高超過人。
接下來的曲目,像是炫技般速度一首快過一首。彈完 《暈眩的手指(Dizzy Fingers)》 、《綠袖子》和 《 給我搖擺,其餘免談 》 後,奧克爾福特對台下滿滿的觀眾讚美德雷克,「德雷克,你太驚人了!」
「每次德雷克彈一首曲子,都不大一樣,儘管我們一起工作35年了,坐在德雷克身邊,永遠不會無聊,你坐在我旁邊,覺得無聊嗎?」德雷克也依照套好招的劇本回答,「 還好啦!(not really)」
這個很英式的幽默,簡單兩個英文字的涵義, 卻花了德雷克15年才理解。
專訪時,奧克爾福特問德雷克,「我過去常說,德雷克很怎樣? 」德雷克用拖長的音調說,「無趣--」
奧:「 然後我會告訴他,我只是在開玩笑,你不是無趣的人,嗯,其實你是啦! 」奧克爾福特冷不防再度消遣德雷克。「大約過了10年,他突然理解到,我不是真的說他無聊,然後大約再過了5年,德雷克突然開始說,亞當--」德雷克立即接話 「你很無趣-- 。」
奧克爾福特乾笑兩聲,說「你花15年學會一個笑話,所以當你75歲時,或許可以學會5個笑話。」
神奇的大腦
德雷克大腦的語言發展比一般人慢,但他的學習障礙,遇到音樂卻奇異地舉白旗投降。
奧克爾福特說,「我的正職是倫敦羅漢普頓大學(University of Roehampton)的教授,研究大腦如何處理音樂。德雷克,我們對你的大腦做了些研究,發現一些非常有趣的事;對於音樂,你大腦處理的方式和多數人沒有兩樣,但在你聽見聲音時,你的大腦反應強烈得多,我想你從音樂得到的情緒能量遠比一般人高得多。」
「你彈奏音樂的能力遠勝於你談論音樂的能力,你在彈琴時沒法告訴我們你在想什麼,但我們可以從你的演奏略知一二,知道你聽到了什麼,又記得些什麼;」
奧克爾福特繼續解釋,「多數人剛好相反,他們可以談論自己喜歡的音樂,卻無法告訴我們他們聽見了什麼。」
長期記憶沒有限制,有著超級絕對音感的德雷克能夠不斷地聽見音樂,然後儲存在記憶裡。「你一輩子可以持續學新的曲子,記憶永遠不會填滿,可以裝進幾百萬首曲調。 」
兩萬小時的練習
奧克爾福特說,大約10%的自閉症孩子、40%的盲生擁有絕對音感,但德雷克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是堅定的執著,還有對演出的熱愛。
「德雷克之所以如此特殊,是因為他非常堅定要彈鋼琴的決心。人家說,想成為好的音樂家,你必須練習一萬小時,德雷克至少練習了2萬小時。」
九歲起開始登台,德雷克從不緊張。奧克爾福特提起其他和德雷克合作的音樂家對他的評語:要演奏新曲目,德雷克是最棒的人選,因為他可以填補任何空洞。
他想起一個插曲。「那次我們在倫敦南岸(South Bank)表演,也就是伊莉莎白廳,曲目是專為德雷克寫的鋼琴協奏曲,是暗喻德雷克的幼年時代。因此,第一部分是在黑暗中演奏,作曲者故意把音樂呈現混亂感,因此我們安排把燈光全關掉,整個演奏廳裡一片黑暗,交響樂團必須把前15秒的樂譜背熟,但燈光師後來忘了把燈打開,結果,真的一片混亂,所有樂手都嚇呆了;突然間,我們發現,彈著鋼琴的德雷克填補了所有空缺,因為他本能會知道該怎麼辦;後來,燈光終於打開。」從頭到尾,觀眾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 甚至以為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的。
德雷克在國際間的名氣越來越大,來自世界各地的邀約不斷,目前他的時間表已排到2020年。 在他成為職業演奏家的路上,有亞當‧奧克爾福特教授一路相隨。從一開始,他就不收分文,主動找上門要教德雷克。
「因為那真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非常有趣,我熱愛接受挑戰,而你德雷克,你小時候,真的很難教,因為你不明白教和學是怎麼一回事。 」
從第一次見到德雷克,至今師生二人結伴35年了。如果說,今天德雷克在舞台上可以像鳥一樣自由飛翔,奧克爾福特就是那推動翅膀的風,但他一貫保持他英式作風,不帶感傷的,幽默地自嘲。
我比喻,35年,嬰兒都長成中年人了,奧克爾福特打趣說,「 這是無期徒刑啊,我是說我應該是連續殺人犯才會被判這麼久,哈哈哈。」
「妳應該問我太太她作何感想,我遇見她的時候差不多也是我開始指導德雷克時,她覺得我們的關係中可能人太多人了,哈哈哈。」
從德雷克5歲到近40歲,奧克爾福特一直在他身邊,但他說德雷克擁有非常支持他的家人,也未曾把自己的角色看成如同他的父親。但在每一回引導德雷克坐在琴凳上、彈完每首曲子推他起身向觀眾致意、拍拍他表示滿意,偶爾還幫他整理衣領......他對德雷克的關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