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他什麼樣的契機開始畫《閉上眼睛》系列?他回答:「體力是很現實的,35歲是最美妙的時候,活到這個階段,記憶力、體力都在顛峰,生活資歷也有十幾年的東西可以談,感覺很棒,之後開始走下坡,我在法國前面15年主要收入靠打工,搬家什麼的,曾經受過傷,年輕的時候休養3個月就好了,但35歲以後,開始覺得很吃力……」
53歲的魏禎宏背後一堵白牆,牆上懸掛著186幅肖像畫,每一張畫統一尺寸19×27公分,從頭頂至下顎,畫滿一張臉。男女老幼,聲色各異,唯一共同之處是所有人皆閉上雙眼。這不是珊卓布拉克電影《Bird》,張開眼和神祕力量對視,就會顛狂殺人,這是目前正在淡水雲門劇場藝廊展出的魏禎宏的畫展「閉上眼睛 2019」。
魏禎宏自1998年開始畫《閉上眼睛》,至今累積了六百餘幅,一開始畫朋友,然後朋友的朋友。不畫陌生人,不畫別人給他的照片,被繪者要不就乖乖坐在他面前讓他畫,要不就讓他拍一張照片,作為繪畫的憑據,「有時候畫很快,一個半小時就畫好了,有時候一張照片擺在畫室擺5、6年才有感覺。我下手要找到一個鑰匙孔,一個吸引我的地方,也許是鬢角、也許是嘴角的凹陷,我才可以繼續下去」,他喜歡畫圖,也喜歡認識的朋友,《閉上眼睛》等於兩個願望一次滿足。
此次展覽也包含林懷民在內、十餘名雲門舞者的肖像,每張臉都有自己的個性和訊息 但放在一起又有一種統一性,蔣勳評論:閉上眼睛系列中無數無量眾生,讓他頓悟佛經「實無一眾生得滅度」。我們問魏禎宏是何緣由會想畫人閉上眼睛?他給了一個再直白不過的答案:「97年我在學校展覽廳展覽,老師走進來問為什麼你畫的人怎麼都在瞪著人看?看起來很凶?那年暑假我就想說,好吧,那來畫閉上眼好了。」
《閉上眼睛》歷時二十載,悠長的創作歷程中,評論家的詮釋是否會回過頭影響風格?「我不是很容易學習的人。理論對我而言不吃力,但技巧很吃力,老師教我一個繪畫的水彩繪畫的方式,我會很吃力,我學不了。有些人說我油畫畫得很薄,很厲害,但事實上是厚的我不會畫。」他坦言基本功不好,繪畫比例抓不準,問他是否因為這樣才把林懷民畫成一個禿子?「我畫到這裡的時候我覺得夠了,完整度夠了啦。」畫家講著講著自己就笑出來了,訪談中,他多數回答直白而任性,會是他年過五十,還被叫「寶寶」的理由嗎?
「我高中成績不好,我們家住嘉義文化路文化夜市開文化鐘錶店,我爸爸說那你就考文化大學好了。小時候姊姊、弟弟、妹妹都是游泳選手,功課很好,每天往外跑,只有我在家畫圖,看著電視畫卡通人物,畫孫悟空、畫小蜜蜂,30分鐘看完,可以畫很多隻,然後到學校分送給同學。讀高三的時候,老師知道我喜歡畫畫,鼓勵我考美術系,就到陳哲的畫室學畫,當年,來跟陳哲學畫學生很多,侯俊明也是早我一兩屆的學長,畫室的人要去台北考術科,要包遊覽車,老師交代事項,我舉手問,請問去台北牙刷要自己帶,還是在那裡買?老師愣了一下,說你真是個寶寶欸。但我覺得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又問一遍,從此寶寶這個綽號就跟著我了。」
被叫寶寶的男人是天真,也是執拗,他念東海美術系,油畫素描色彩透視全被當,「我比例都抓不準,透視也很差,單純喜歡畫,沒有客觀的眼睛,譬如我喜歡你的鼻子,那個長度很漂亮,我會越畫越長。」他說他從來不是被期待的那個,從小到大唯一得過的獎是小學三年級母親節畫媽媽的比賽,他只是單純喜歡畫畫,身邊親近的人知道他喜歡畫,但沒想到他會畫這麼久,大學畢業去巴黎學畫,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
「去巴黎繪畫有被打開任督二脈嗎?」
「沒有啊,去了巴黎大家說我畫很好,以前大家說畫不好,我會覺得很奇怪,現在大家說好,我也覺得很奇怪,喜歡或者討厭我,我管不著,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是這樣想的,只要自己喜歡自己的作品,這些作品也會找到喜歡他的人吧。」
寶寶畫家在巴黎的每一天是這樣過的:「我不是在創作,就是在準備創作,我是每天去工作室的人,每天吃完早餐上廁所,然後去畫室畫畫,不想畫畫就是在編畫框、上膠,工作室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畫畫的時候會聽音樂,轉古典樂電台,聽一整天, 然後晚上再回家煮飯,跟太太一起吃吃飯。」
他住蒙特里,工作室在修車廠樓上,斜斜的屋頂,陽光會從天窗射下來,他在敞亮的所在畫閉上眼的人,也畫裸男。《這些人那些人》是畫家另一個備受矚目的系列。已婚男人畫了逾六十個裸男,長150公分寬50公分的畫布中,男人坐在椅子上,或者年少或者衰老,或者全裸或者半裸,或微勃或萎頓,或發呆或思考,男人氣質各異,但皆有一種懶洋洋的神態。問他怎麼決定出來被畫的人跟環境的關係就是這樣,如此色情,卻又如此日常?
「創作者決定一切,如果你是攻擊性很強的人,你畫不出溫柔的東西。我是一個不喜歡衝突的人,我同時又是一個畫畫的人。我只是把我對身體的感覺畫出來。」
「你怎麼決定什麼是好看的肚臍眼、好看的陽具呢?如果你是一個異性戀男人的話,你哪裡來這樣多的樣本去累積你的美感經驗?」
「男人的身體比女人更容易表達我要的情感,女人的身體比較圓潤,太完美的東西我無法畫。你剛剛問什麼是漂亮的臉?漂亮的身體?可以讓我感覺到溫度,真實的,就是漂亮的臉。」
被叫寶寶的男人說他開始畫中年人,是因為他年逾中年。但任性的寶寶老得理直氣壯,他覺得男人穿鬆了的皮膚、身上的皺褶迷人得不得了。因為身體受過傷,畫畫的人懂得慈悲,讓被畫的中年男人傷口透出光亮,形成一種氛圍。被畫的人癱軟在椅子上,被他框在畫中,彷彿現實就無法傷害他們了。
被叫寶寶的畫家說人的變化是可以畫一輩子的。他模特兒也不用多,就那兩三個,彷彿蔡明亮拍李康生的臉,一張臉從年輕拍到老,就有時光的印記在裡面。他也可以在同一個肉體身上尋求一千種變化。
「那個凝視背後是怎樣的內心狀態啊?」
「心理分析不是我的工作,哈哈哈哈。人很複雜,我在表象發現的變化已經占據我的注意力了,分析留給別人去做,」他引述英國畫家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話說:「寧可看一位藝術家的創作,也永遠不要相信他說的話,我覺得他說的真對!哈哈哈。」
回答直白又任性,他真是個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