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江佳恩的工作室進行採訪,她俐落地幫我們倒茶,然後又稱讚我們皮膚好,原來那是自嘲:「我視力不好,看出去都模糊一片,像柔焦,所以每個人的皮膚看起來都好到不行。」她大學和研究所念的是哲學,碩士學位沒拿到就決定休學,拿一千元創業做手工肥皂,品牌取做「撿肥皂」:「我去申請名字,還被嫌傷風敗俗,這個是不是可以申請釋憲?」說完,她又興致高昂地介紹一款滋潤油膏叫:「筋疾掰」。
她公司的簡介也很有個性,直接寫明:「天氣不好、身體不好、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不會製造肥皂,請勿催單。」活得一副理直氣壯,這並不是因為老闆耍大牌,而是江佳恩體力差,每當季節變換、心情不好,身體就「大當機」,可以連睡數天:「我不能做過度耗氧的運動,有時眼壓會過高、有時是心臟出狀況…小時候不知道這病是什麼,爸媽常嫌我懶散,愛睡覺。」
這個神祕疾病跟了她一輩子,但話鋒一轉:「我從小吃大便,連大便都能吃了,生活還有什麼好怕的?」她口中說的大便是蝙蝠排洩物製成的中藥「夜明沙」,專治眼疾。舊照裡的她,剛滿3歲,站在台中家裡,眼神清透,神情乖巧,實際上是從小意見很多的怪小孩。她父親是保險業主管,母親是數學老師,小時候母親想教她數學,「我就嫌媽媽教的方法很笨,她之後就氣到不想教我了」。她從小念資優班,眼睛看不清楚黑板的字,但光用聽的,「閉著眼」書念得也還不錯。
各種不方便的日子,在她嘴裡都成了一則又一則荒謬的笑話:「我身體差,但大學還是去參加大隊接力,跑到終點時,整個人昏倒,結果絆住其他人,我們隊拿了冠軍。」問她視力不好,有什麼事覺得遺憾?她卻答:「從小無法作弊,就算有同學要給我看,我也看不到!」
2012年,江佳恩的表妹突然視力惡化,經基因定序診斷是一種罕見疾病:「雷伯氏視神經萎縮症」,整個家族都到醫院檢查,從出生就糾纏江佳恩的神秘疾病也因此被確診,目前台灣只有16個家族確診為此病。
雖說是從出生開始,從沒有把這個世界看清楚的一天,但得知確診是不治之症,江佳恩還是哭了一整天:「我後來想,媽的,我哭什麼?我要查拿殘障手冊可以有什麼福利。」從那天起,她不哭了:「別人是要有正面的念頭,才會有力量,但我是遇到愈負面的事,愈想去反抗。」想要堅強,但每3個月回醫院複診前,江佳恩總是會夢見:「醫生跟我說,妳想太多了,妳根本沒生病。」
她說自己是個倒楣的人,去醫院照斷層。護士說,有六萬分之一的人可能會對顯影劑嚴重過敏:「我心想,五萬分之一機率罕病我都得了,這麼小的機率對我來說好像機率也滿大的。」喝完顯影劑後,她念頭才剛這樣想,低頭就發現身體起了大片疹子,呼吸困難,渾身發抖,嚴重到立刻送急診。
就連2008年結婚,當天還下起了豪大雨:「新聞說農產損失3億,婚禮結束我們開車回台中,結果雨太大,車子被追撞。」大喜之日遇上這等衰事,她和老公仍在車子裡自拍。因為生命總是無常,所以她只能苦中作樂,像車禍裡的自拍,在苦難裡找到值得玩鬧的一面。
2017年,江佳恩的視力惡化,從0.5降成0.1:「我覺得不甘心,會想如果我沒有這種病是不是人生會更不一樣。但仔細想,如果沒生病,人生難道就一定比現在好嗎?」她一工作就忘我,曾經一天工作8小時做肥皂,結果回家躺了3天:「我這種個性,如果沒生病,可能是個工作狂,年紀輕輕就得癌症了吧?」
比起癌症,罕病更艱困的可能是連治療藥物都很昂貴。醫生曾建議一種新式治療,一年費用就要一百多萬,母親認為太貴了,沒有告訴女兒有這樣的選擇。江佳恩對此很不諒解:「我什麼難聽的話都講了,但等氣過了,會想其實這個新式治療有後遺症,做了最多也只是維持現況,阻止惡化而已,並無法治癒。很多時候,爸媽也跟我一樣是無助、受苦的。」
如果有天賺了大錢會拿去治病嗎?「不會,一年一百多萬,吃了也不會好,不如早睡早起生活正常,還不用花一百萬。」若真的發大財了,有想要做什麼事嗎?「我想做一些更糟糕的產品,出SOD系列。美白產品叫『透明人間』。漱口水叫『深喉嚨』。逆齡產品叫『時間停止器』。」妳都有在關心A片喔?「這些事都要關心啊。香港的A片網站也會支持香港反送中。人生已經太痛苦了,不必太正經啦。」
江佳恩的家族有4人發病,而她雖然沒有做新式治療,視力狀況卻是最好的:「只有10%的患者可以像我這樣的視力…可能是我從小大便吃得多吧?」自認一輩子倒楣的她,總算還是遇上一件算是幸運的事,她說:「只要正常作息,心情愉快,視力就不會惡化,這個病是逼我過健康的生活。」她說,做人要接受自己的不甘願,才能與自己相處。這些年,她依舊固定回診,雖然回診前不再夢見自己完全病癒了,日子也沒有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