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翠玉之地上蜿蜒的血——評《直擊緬甸內戰現場》〉全文朗讀
彷彿一個個人的奧德賽,追隨著瑞典記者柏提爾.林納一家出生入死,以近兩年的時間穿越印度、緬北到雲南的兩千多公里的修羅場——對於讀者是五百頁厚度的一頁頁紀實文字,這樣的每一個字註定是坎坷、並且帶血的。就像本書一半時間,柏提爾是拖著淌血傷腳跋山涉水一樣。
《直擊緬甸內戰現場》的英文原文是:Land of Jade,翠玉之地——古代探險書對緬北的詩意稱呼,因為它豐富的礦產。這翠玉上面,也必定蜿蜒流遍了鮮血,有柏提爾.林納的血,更多是書中出現的各路反抗軍:那迦人、克欽人、緬共、甚至政府軍裡那些少年們的血。
喪失自己時代的管轄能力的民族,才會陷入時間之混亂中
掩卷太息,回想起初讀此書,序言中因為手民之誤產生的時間混亂突然變得饒有深意。寫於2011年的「第三版序」,裡面卻提及2013年和2019年的事情,宛如時間穿越。然而柏提爾.林納一家在1985年出發的冒險之旅,一路上最少穿越了原始社會狀態的那迦蘭邦、中世紀歐洲般的那迦游擊隊宗教基地、懷緬二戰榮光的克欽戰士基地以及停留在毛澤東時代的緬共佔據地。因此,這也是一趟時間之旅。
喪失自己時代的管轄能力的民族,才會陷入時間之混亂中。印度及緬北各抵抗勢力的進退失據,歸根到底是因為面對強悍集權軍政府的時候,鮮少可以不借助外力抵抗的。從巴基斯坦、蘇聯到中國,甚至本書作者柏提爾.林納所代表的西方輿論,都是他們求助的對象。這是絕望中的無奈,因此當寫到克欽獨立軍的自律自立自強,作者肅然起敬,並且把敬意一直保持至全書結束。
1961年柏楊化名「鄧克保」寫《異域》;1980、90年代中港報告文學、電影消費金三角毒梟傳奇;2009年以來中緬邊境各路游擊隊與緬軍重燃戰火,波及華人——這是華人地區三次比較關注緬東北地區之時。更多的時候,我們就像柏提爾.林納寫作本書之前的整個西方世界,對緬東北那一團亂麻一無所知,也沒有意欲知道,畢竟那是第三世界國家裡更弱民族的抗爭。
他們帶著嬰兒輾轉於戰地和赤貧地區
因此當我開始閱讀柏提爾.林納的歷險記的時候,不免揣測那不過是一部西方記者的獵奇之作,秉承他們的遠東冒險傳統,不外提供一些殖民者後裔的飯後談資。比如他一開始繪聲繪色地描繪的一場惡戰中,他跟撣族妻子譴責對他們保護不力的那迦反抗勢力(那迦蘭民族社會主義議會)為「典型的可惡」,我的反感油然而生——他有何資格抱怨別人的捨命?
這不禁讓人想起切.格瓦拉在玻利維亞游擊隊的法國來客,那兩個冒險深入叢林採訪切.格瓦拉游擊隊的左派哲學家和記者,最後被政府軍所俘,審訊中間接暴露了游擊隊的行蹤,最終導致游擊隊的毀滅。對於他們來說,是忠於信仰的一次朝聖之旅,對於游擊隊,卻是死神之吻。
另外就是柏提爾.林納描寫反抗軍領袖時,不時會渲染其「冷酷的魅力」,這又是一種局外人的審美書寫。在閱讀之初碰上這些語句,令人擔心他可能會像大多數西方左翼一樣,迴避東方革命內部的某些「肅反」時刻的恐怖行為(柏提爾僅在全書接近結尾的時候直接質問一位參與「肅反」的軍官丹貌,後者回答非常兒戲:「革命烈焰正盛的時候,這些事情就會發生。我們也對彼此丟雞蛋」)。
但這些都漸漸讓位於對柏提爾.林納一家的苦行的驚嘆。他帶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在印緬邊境那迦蘭邦苦苦守候潛入緬北的機會,守候之久以致女兒在那迦蘭邦的科西馬出生,其後他們帶著嬰兒輾轉於戰地和赤貧地區,這是何等瘋狂之舉。除了冒險情結和職業記者的需要,其實還飽含了對緬甸的愛,尤其他的妻子是一名原撣族地下反抗軍,柏提爾比一般的西方冒險家多了一份感同身受。
如果要為這些叢林中泯滅的青春尋找意義
全書分為三大部分,柏提爾.林納的態度在其中可見分明。第一部分關於那迦反抗力量,在感嘆他們以極其不可能的弱勢進行反抗之餘,亦不忘抱怨他們迷信原始信仰、不善軍事耽誤戰機。第二部分是克欽獨立軍給他留下難忘的印象,這支出身於協助盟軍作戰重創日本侵略軍的游擊隊,勇敢堅貞,卻為歷史所誤(此處作者不斷提醒英美的道義責任,然而無用)。第三部分深入緬共領地接觸多層領導,透露出對其毛派作風的質疑,最後更怒斥他們讓不理解其信念的士兵白白送死——尤其是那些被迫入伍成為炮灰的原始部落貧民。
「無疑地,此刻水井灣之役正產出最新一輪傷亡者。我無法抑制自己為這群簡單的石器時代人民感到深沉哀傷,他們被捲入戰爭,為無從理解的瀕死意識形態而戰。這是典型的二十世紀悲劇。」籠罩全書後半部的,是柏提爾這樣的虛無感,而他面對的某些緬共領導,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超越其上的始終是對人的關注,也許就是第一部分結尾時,一個克欽族軍官姚敦無辜的死震撼了他。有如大詩人奧登在《戰時十四行》裡寫過一位抗戰中的中國士兵:
「他不知善,不擇善,卻教育了我們,
並且像逗點一樣加添上意義;
他在中國變為塵土,以便在他日
我們的女兒得以熱愛這人間,
不再為狗所凌辱;也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煙。」
如果非要為這些叢林中泯滅的青春尋找意義,這也是意義之一:他們是一些逗點,點綴在柏提爾.林納的宏大圖卷之中,一點一點地延伸到我們這個世界,提醒我們該如何為我們擁有及尚未擁有的正義、自由而執著。
把緬甸的痛和愛傳遞給我們
柏提爾的立場「站在人民的角度報導」,在左翼游擊隊聽來是非常左翼立場的宣示,然而他流露的人道主義也許是左翼所不屑的西方「普世」價值。
相對於姚敦戰死的那迦保衛戰,全書末段描寫的水井灣之役更為宏大,柏提爾對此戰的描述文筆之鉅細靡遺,讓人想起那些拿破崙副官之類紀錄的戰記。但最觸動我們的是這樣一個細節——柏提爾留意到備戰的士兵們把騰空的彈藥箱收藏在一些隱秘的地方,他問軍官為何,軍官笑答:「晚一點他們可以將箱子拿回家用」,這就是最樸素的人民思維,他們只期盼著和平之後的柴米油鹽之事,焉知是否會馬革裹屍?
目睹這一切破碎,我們不禁質疑「翠玉之地」何以不成其為反諷?柏提爾沒有雄辯的回答,他只是一路穿插紀錄著他的女兒森泰的成長——這堅強寶寶的成長與柏提爾夫妻所期待的一個新生的緬甸形成互文,是灰暗血腥中的一點翠綠。
與此相對,我們遠離戰地的生活反而顯得不真實起來。就像書中第一部分反覆出現的「阿薩姆」,我們只知道是紅茶奶茶的名字,怎麼知道背後那迦族等被壓迫者遭遇的殘酷?緬共最高領導巴登頂期許柏提爾.林納成為「緬甸的愛德加.史諾(Edgar Snow)」,萬幸,柏提爾成為的是一個撣族「女婿」,把緬甸的痛和愛傳遞給我們,而不只是意識形態和派系鬥爭的光怪陸離。
本文作者─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