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宗命案已經過了兩千多個日子。彰化縣和美鎮陳家的百年古宅默園,依舊矗立,洗石子門柱上「門對台灣第一山」「樓觀滄海無邊水」傲視俯瞰的氣勢,卻已不再。
守門人說,陳家後代分家後,鮮少回來居住。自命案發生,默園更是鐵門深鎖。6年多來,宅院蔓草叢生。宅邸寂寥,只餘宵小入侵竊盜,或測膽的好事者欲翻牆探險。
鐵門咿呀開啟,車道滿是入侵的鬼黃花。原先挺拔的林木非死即病,珍稀立面的「雙獅護盾」泥塑剝落,牆面蛛網四結。守門人要我承諾:不得拍照。我允好,他才取來鑰匙,引我入內。
默園原設計為一ㄩ字型建築,完工後,陳家人又於後方缺口處興築一排房舍。「當時那個高中生,就被關在這排的倒數第二間房。」事發後除檢警系統,再沒人進去過。守門人暗聲說:「畢竟,他可能是在這屋子裡死去的,而且沒有人來超渡。」
一扇又一扇藍漆斑駁的木門逐漸開啟,勉強用手機燈光探照,撥開蛛網、越過鼠屍、踏在各種小動物糞便,才終於去到魂靈曾在的地方——1間僅約2坪的小房間,四壁皆空,僅一張破損木椅靠在牆邊。牆面後方有小窗,外有柵,爬藤如蛇,勉強有光。那是18歲的詹淳寓,最後見到的人間景象。
2013年6月,詹淳寓預計從鹿港高中畢業,升上國立大學。5月份,他的母親黃芬雀突然替他請了長假;6月份,傳出因病身亡消息,活成永遠的18歲。
一個男孩之死,本只是日常一瞬。半年後,他的死卻成為社會沸沸揚揚的討論焦點——人們說,是黃芬雀,將詹淳寓推向死亡。
風暴中心的黃芬雀無從辯解。只是哭著,孱弱地說:「為人父母沒有誰不愛小孩的⋯⋯」
許久以後,她才領悟:愛不保證通往幸福。
愛能傷害,愛會失控。當生命的傷,牽引著人生的選擇。
黃芬雀出生於1964年的彰化市,上有一姊,下有一妹一弟,排行家中老二。黃父從事西藥代理,必須頻繁往返台北與彰化。當時交通不甚便利,得騎摩托車批貨,每次出門,動輒一兩週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全落在黃芬雀母親一人肩上,孩子承接母親獨力教養的挫折情緒,幾是日常。
相較於其他兄弟姊妹,黃芬雀身材嬌小瘦弱,患有肝病,是家中身體最差的孩子。性格安靜、拙於社交,不易表達心事。黃芬雀的母親回憶,一次下課,黃芬雀未準時返家,家人鵠候至夜半,回家後她卻一言不發、問也不答:「定定捎無摠伊咧想啥。」
不僅健康,黃芬雀也是家中學歷最差的孩子。黃芬雀的大姐較會讀書,家裡也願意栽培,但當時黃家經濟普通,資質中庸的黃芬雀,學歷僅有中學夜間部。不若她的小弟與小妹,因家中後期經濟較好,至少都有大專教育程度。
存在感薄弱的黃芬雀,很早就淡出原生家庭。從中學畢業後,選擇就業,薪水鮮少上繳母親。1980年前後,於製球工廠結識了日後的丈夫詹允雄(化名)。
詹允雄與黃芬雀同齡,是彰化田尾的農家子弟。其兄因成績優秀無需下田,身為家中剩餘男丁,必須分擔務農艱辛。如同黃芬雀,詹允雄也有「家人比較栽培其他孩子」的情意結,亦想早早獨立,選擇就讀高職並住校。畢業、服完兵役,正逢台灣投入十大建設,經濟起飛、道路網快速建立的時機,詹允雄成為汽車業務,翻轉自小的貧困記憶。
自由戀愛、彼此相知、相憐,詹允雄與黃芬雀於1989年結婚,隔年生下大女兒詹淳秀(化名)。然而新生命的出生,沒有更加凝聚他們的感情。
詹允雄因職業關係,交遊廣闊、應酬繁多,婚後依舊過得像單身漢。詹淳秀說,長輩回憶,黃芬雀生她時難產須剖腹,得詹允雄簽署同意書,「爸爸因為應酬太累,人雖然到了醫院,卻在打盹。」
有些男人在孩子出生後會因有所羈絆而擔負起育兒責任,但黃芬雀產後依然獨力肩負教養之職。一次黃芬雀有事,託詹允雄接尚讀幼稚園的詹淳秀回家,「結果爸爸忘記了。我一個人在幼稚園等到天黑都沒人來,一直哭、一直哭。」
從戀愛到婚姻,想像與現實開始出現落差。黃芬雀與丈夫的交流愈變愈少,僅剩「晚上幾點回來?」、「要帶什麼給你當宵夜?」等問答。而詹允雄因業績良好,出手闊綽,朋友開口借錢他少有拒絕,黃芬雀對此亦多有微詞。
對經濟懷有擔憂,又無法動搖丈夫,黃芬雀決定接手工在家裡賺活。育兒與打零工將她的生活侷限在住居的那條長巷。或因如此,有天黃芬雀的妹妹問她要不要一起至「巧明舞藝」學舞?黃芬雀應允了。
巧明舞藝於1981年4月成立,位於彰化市中正路上一棟大樓的10樓。負責人陳巧明,出身彰化和美伸港地區的顯赫家族。陳巧明的曾祖父陳錫奎在新港一代拓墾,擁海埔地一百多甲,是當地大地主。據聞他樂善好施,屢助佃農,受鄉里擁戴,1901年,收養和美鎮南邊「潭墘」地方一戶貧窮農家的第三位男丁,取名陳滿盈。
陳滿盈後易名為陳虛谷,於1920年赴日留學。從明治大學畢業後回台,參與台灣文化協會,成為抗日份子。此外,他寫小說,也寫詩,是重要的台灣文學家。
1928年,陳錫奎在和美鎮塗厝里興建一座兩層樓高洋樓,採裝飾藝術風格的建築樣式,建築加上花圃共佔地五千多坪,由陳虛谷命名為「默園」。日後,陳虛谷在此開枝散葉,育有10子。其中陳巧明為陳虛谷長男陳逸耕所生。
陳逸耕共有2段婚姻。陳巧明為續弦之女,於1954年出生。母親陳黃徵暲重男輕女。總把陳巧明形容為「禍水」,平日採打罵教育,也對外拜託:「這女兒很不好、很皮,老師盡量修理她。」
不同於母親的嚴厲,陳巧明因性格聰慧,很受陳虛谷喜愛。陳巧明小姑姑當時在日本生活,每每回台,一定會買當時極為高價的脆梨給陳巧明吃。其他姑姑返家,也被陳虛谷交代必須買禮物給陳巧明。若有人忘了,陳虛谷就會勃然大怒。又如陳巧明的祖母丁琴英為了補身,常煮蟳蟹,還會殷勤地替陳巧明剝蟹,一次甚至抱著陳巧明至她床上,用自己擦臉的毛巾擦孫女的腳。
陳虛谷接受新式教育,強調男女平等、追求自我,陳巧明逐漸被潛移默化,日後不顧母親反對,放棄直升彰化女中,執意學習舞蹈。她自行到文化大學應試,無師自通,仍在數千名應試者脫穎而出。不過她僅在文化大學就讀1年,就轉入台南家專舞蹈科就讀。
畢業後陳巧明成為專業舞者。1976年起參與特技團到海外演出。於美國巡迴時,認識一男人海世添。海世添是街頭孤兒,被雜技團收養,不太懂人情世故,但極富魅力,2人相識後,很快墜入愛河。1980年,陳巧明未婚懷孕,與海世添一起回台待產。2人為了撫養女兒,始立案舞蹈班,靠教學維生。
當初陳巧明帶海世添回台見家人,陳家人認為2人生活背景天差地別,未來並不看好。果然海世添幾乎不事生產,陳巧明與他多有爭執。一天晚上,弟弟陳昭明接獲陳巧明來電,電話中她急切哭喊:「趕快來,海世添要打我!」這起事件後,2人協議分開,陳巧明成為單親母親,獨自經營巧明舞藝。
1980年代,單親家庭仍是不常見的家庭型態,單親母親更是辛苦。得知黃芬雀婚姻狀態並不如意,經濟狀況亦不安穩,幾乎獨立負起母職,出於共感,陳巧明與黃芬雀感情不錯。
詹淳秀說,陳巧明私下沒有老師權威,常約黃芬雀和其他學員一起喝午茶、或到台中科博館學習新知、四處遊玩。不僅如此,陳巧明還會以老學員的名義,贈送部分舞蹈課程。由於詹淳秀喜好肢體活動,幼稚園時,便央求母親帶她一起到巧明舞藝學舞,「她教舞教得不錯,日後我還考上舞蹈班。」
以往黃芬雀的人際往來,僅有長巷裡的左鄰右舍。來到巧明舞藝,她有了新朋友,且離開自小住居的彰化,向外探索。「所以媽媽常常說,老師對我們很好,要心存感恩。」
約莫詹淳秀習舞前後,黃芬雀懷了詹淳寓。「媽媽要去生弟弟的時候,覺得她好像要去做一件很偉大的事。」然這件偉大的事,對黃芬雀的婚姻關係依舊毫無推進。生下詹淳寓,黃芬雀更加分身乏術,一度為了撫育孩子停止舞蹈課程。直到詹淳寓5歲左右,才回去上課。黃芬雀重新回到舞蹈教室,約是2000年前後。此時陳巧明的教學內容,也有了轉變。
有別於早期教授傳統的民族舞,陳巧明因長期練舞身體有傷,愈來愈難施展高難度動作,於中國醫藥大學進修後,在教學內容加入筋絡、氣功等療程。教學方法的精進,意外吸引更多學員參與,參與者也從個人轉變為攜家帶口。
2005年1月,陳巧明廢止原本的營業登記,轉為地下經營,告訴學員可稱這套養生方法為「日月明功」。隔年開始調漲學費,年費一路暴漲至2010年的6萬元。於此同時,陳巧明規定學員不能自行練功、請學員回饋上課心得。這些心得,會被陳巧明搜集下來,作為招攬廣告。
日月明功前成員李修華(化名)表示,日月明功地下經營後,入會者若無熟人介紹,不得其門而入。由於成員組成奠基於原有人際網絡,階級跟教育程度都有相似水平,「加入者又多中年,是家庭的核心支柱,生活難免遇到夫妻、事業與教養問題,當有人不吝分享,陳巧明就會透過那時間跟大家討論。」
單純的練功心得分享,逐漸發展成身心靈交流。陳巧明傾聽能力不錯,能剖析傾訴者的矛盾,「而且不會強迫我們採納她的觀點,只是引導。」李修華說,因會員採納後,通常能改善問題,長久下來便習於聽取陳巧明建議。
口耳相傳的神祕功效讓報名者眾。全盛時期有超過兩百人入會,其中約60位是學員子女。「後期進來的學員拉了很多人來上課,但媽媽口拙,在陳巧明那裡突然變得無足輕重。」詹淳秀表示,母親看許多會員都是全家集體加入,「所以也想叫父親進來。」
然詹允雄難以理解黃芬雀的投入,屢次拒絕,2人多有爭執。冷戰時,詹允雄決定搬離家。問「父親是否外面有人?」她篤定回答「沒有」。詹淳秀曾到過父親租賃處,一間小小雅房,置放一點換洗衣物與基本傢俱即無多餘空間且內無女人痕跡。「他們後來就是無法相處了。」
但黃芬雀仍求詹允雄回家。他以黃芬雀退出日月明功作為交換,「媽媽本來答應,小阿姨卻說,剩最後幾堂課,為何不上完?媽媽居然就回去了。爸爸知道後很生氣,從此再也沒回來。」
詹允雄的離去,像黃芬雀人生中倒掉的第一張骨牌。但當時她的人生並未被摧毀。
2006年,陳巧明和部分資深成員開始不定期在默園聚會,他們會在大廳用餐,聆聽陳巧明講述陳虛谷的生平與為人:
陳虛谷生於舊禮教家庭,但受新思潮洗禮,對自由戀愛、婚喪習俗、孩子教育都有超乎流俗的看法,同時反對多子、重男輕女等傳統家庭觀。不過陳虛谷不忍違抗母命,導致行動與理念不一致,曾是革命家的他後也因家庭而淡出。儘管如此,陳虛谷內心一直存有「有無量數的旱苗,待我甦生;有無量數的蒼生,待我救渴」的熱情。生前,他在園中遍植各種花卉,常與眾多文人在此聚會吟唱。1959年,台灣中南部發生嚴重的八七水患,他亦開放宅邸供鄉民避難,流芳後世。
「陳巧明當時讓我們感覺,她看不起父母,但對祖父很崇拜。她也一再強調自己是陳虛谷最疼寵的後代,一定要擔負起振興默園的責任。」李修華說。
陳巧明對父母的輕蔑,與陳家的興衰有關——陳虛谷因醉心文學,對收佃與維持家族財富並不擅長,全交予長工陳北管理,後代無法接觸家業核心,後來幾被外人掌握。相對於其他兄弟,陳逸耕不事生產,而陳黃徵暲目不識丁,陳虛谷逝世後,陳巧明這一支家族更加衰敗,幾乎都靠變賣黃金與土地維生。
最初陳巧明與成員到訪默園頻率不高。因照社會舊俗,身為女性的陳巧明無權使用默園。但陳黃徵暲將原先陳逸耕分配給3位女兒的市區土地,自作主張地全歸給弟弟陳昭明,引發糾紛。李修華說,原先陳黃徵暲會到舞蹈教室幫忙,「但有一次陳巧明居然打了母親巴掌,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幾經協調,陳巧明擁有默園約一百坪的產權,讓她開始對振興默園投注心力。
陳巧明與部分成員開始動手整理環境。後因日月明功成員中有建築背景的營造廠技師,在專業建議下,他們亦著手修繕破敗的建築。守門人說:「他們不是兒戲,而是很認真地做。」磁磚剝落的牆面,遺有標示水平的墨斗彈線痕跡,而今人去樓空的默園,也四處可見馬椅梯、油漆等各項工具。
一開始陳巧明僅著重環境的恢復,後來發現,默園對成員能更有意義——日月明功前成員蕭如玉(化名)育有一情緒發展障礙的孩子,不容易管束,又三天兩頭跑醫院。來到默園勞動後,孩子身體變好。後來蕭如玉遭丈夫家暴,默園成為她的庇護所。
是與1959年那場水災時的記憶呼應。陳巧明開始買下默園周邊多筆土地,希望打造更多容納學員的空間,並種下數百盆植栽、以自然農法耕作食物,想恢復陳虛谷生前的默園樣貌。
成員的勤奮投入,使默園不再只是偶爾聚會的地點,成員來此的頻率從一週一次到有空就來。「他們經常做到很晚,後來就在此留宿。」守門人說,所有修繕費用,都由陳巧明支出,因成員無償勞動,她也提供餐食,黃芬雀於是成為支薪的廚工,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注在默園。而詹淳寓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幫著母親工作。
表面看來,黃芬雀找到了讓日常生活持續運行的倚靠。未料,那竟是浮木。
「跟5年前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東西都沒動過,堆了很多東西。看到這個樣子就會知道說這幾年媽媽跟弟弟過的是什麼生活⋯⋯想到就很難過⋯⋯」2013年6月,詹淳秀24歲,離家已經5年。她沒想過,再次踏入家屋,會是因為弟弟的噩耗。
入門前,廣告傳單厚厚一疊散落四處。詹淳秀撿拾它們,拉開鐵門進屋。陽光灑落,灰塵浮動,她戴起塑膠手套,持抹布掃除。窗外有孩童快樂喧鬧的聲音,喚起她兒時和弟弟玩耍的記憶。但弟弟不在了。從接到消息的6月5日,到真正接受,花了她20天的時間。6月26日,詹淳秀才在臉書上寫下「沒了」二字。
「沒了」並不僅僅指向弟弟的死,還因為隱約感受,這將是原生家庭分崩離析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前爸爸不在家,只是覺得他不常在,但還是有『我有一對父母,大家共住一個叫做家的空間』,爸爸走後,雖然也有恐懼跟不安全感,但弟弟的死,真的讓我感覺再也不完整了。」
黃芬雀告知女兒,弟弟的死因,是吸毒過量身亡。但詹淳秀難以相信敦厚、無抽菸紀錄的弟弟會吸食毒品。「而且弟弟過世前,我接到阿姨電話,她說淳寓被日月明功的人打,要我趕快去找人。」
彼時詹淳秀在離島度假,因不知弟弟人在何處,詹淳秀先去電學校,學校說弟弟請病假直至畢業典禮;詢問彰化基督教醫院與秀傳醫院,答案是查無此人。她想過通報社會局,可惜對行政流程一無所知。最後選擇到警察局報案,「像最後一絲希望。」忐忑等候警方捎來回應,結局卻是難以承受之重。
阿姨的電話讓詹淳秀質疑弟弟真正的死因。她辭去在台北的工作,回到彰化,聘請律師,要求開棺驗屍。
解剖後,報告顯示:沒有毒品反應。詹淳寓是因長時間遭受毆打,橫紋肌受急速損傷導致肌肉細胞壞死,細胞膜破壞肌肉中一些蛋白質及肌球蛋白滲漏,進入循環系統,出現在尿中, 而產生橫紋肌溶解症與併發腎小管壞死。由於詹淳寓沒有就醫,繼發心臟功能衰竭、肺水腫及肝臟中央靜脈周圍肝細胞壞死與肺炎,最後多重器官衰竭死亡 。
這一次,詹淳寓因「遭多人毆打及限制行動」的理由,被修正為「他殺」。而這也讓詹淳秀再次崩潰:「因為弟弟的死,竟跟媽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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