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中幾次出現晚年的蔣經國,寫到他總有些令人不寒而慄,像武林絕學高手,不輕易出招,然出招必見血。不同於我們現在熟悉的「小蔣勤政愛民」,小說裡的蔣經國形象──多聽少說,城府極深──是您觀察所得嗎?
答:當年跑新聞時,許多財經官員私下閒聊時,都會講述自己與蔣經國互動細節。有些大員,層級比較高,能與蔣經國單獨談話;有些中級主管,則是隨著長官,向蔣經國簡報業務,聽取蔣經國指示。無論高階或中階,這些政府官員,對蔣經國都有詳細描述。此外,蔣經國去世後,若干士林官邸侍從人員、文臣武將,在各自回憶錄中,都會描述蔣經國。
我曾給俞國華寫回憶錄,他長期跟在兩位蔣總統身邊辦事,前後超過半世紀,他曾對我講過極多兩蔣事蹟。這本書裡,對於蔣經國描寫,主要就是根據俞國華所言。
──小說有段調查局局長與主祕閒聊,認為「沒有江南案,就不會有十信案。」且,十信案究責只追商不追官,牽連官員也多輕輕放下,甚且日後高升。十信案真是蔣經國為轉移江南案之注意力嗎?
答:當時,整個台灣社會普遍相信這種說法,然而,誰也沒有明確證據。譬如,當年行政院公佈十信案行政責任調查報告之後,財政部金融司司長戴立寧受處分之餘,就曾忿忿不平,對我明確表示,政府挑起十信案,就是為了移轉媒體注意力,減輕江南案壓力。當時,我在報社工作,許多記者同仁,也都這樣說。
這種說法當時普遍存在,許多人都持這種看法。然而,到底是否真是如此?其實並無信而可徵證據。頂多只能說這是一種「合乎邏輯的臆測」。只因當年普遍存有這種臆測,因而,我也把這種說法,放進這部小說裡。
至於十信案只追商,不追官,牽連官員也輕輕放下,並且日後高升,這與當時政治環境、後來台灣經濟發展這兩個因素有關。
先說政治因素,當時,蔣經國為糖尿病所苦,病情漸入膏肓,壽命只剩下2年半左右,生命火焰慢慢熄滅,已經沒有血氣與精力,去承受政局震盪。
蔣經國年富力強時,曾有好幾樁大案,或間接或直接與他有關係。譬如省主席吳國楨流亡美國、中央銀行總裁徐柏園被整下台、行政院人事行政局長王正誼入獄。但十信案爆發時,蔣經國已體弱氣衰,沒力氣再掀大案。因而,後來案情就沒有往上發展。
這裡面,不單單是輕放行政官員,連帶對涉案商場大號人物,也沒追究。譬如,十信、國信同時出事,十信自老闆蔡辰洲以下,包括十信、國泰塑膠、國泰塑膠關係企業,大量主管都被起訴,幾十人收押,關進牢去。而國泰信託,卻是清風明月,水波不興,老闆蔡辰男沒吃官司,整個國泰信託、二十幾家國泰信託關係企業,也沒有員工吃官司。
以現在眼光、標準來看,當年蔣經國政府處理十信、國信弊案,確實頗為寬容,可說是雷聲大,雨點小。
再說臺灣經濟發展因素,十信案爆發後那大半年,真有世界末日之感,全案牽涉太多弊端,例如到底哪些黨政軍大員,私下把鉅額資金,存入蔡辰洲國泰塑膠公司帳戶,領取年利率24%高額利息?蔡辰洲所掏弄那30億元資金,後來到底流向何方?
所以這些問題,在當時看來,都是天大事情,都須查得水落石出。然而,所有這些天大事情,後來全都不了了之。因為合作金庫以「概括承受」方式,吃下十信之後,台灣撐過了第二次能源危機衝擊,經濟復甦,股票與房地產火箭一般,往上衝鋒。
如此,十信冒貸案那些低價抵押品,價值不斷往上竄。還有,合作金庫合併吞下十信,光是十信17家分社,以及總社,房地產增值就極為可觀。如此一來,合庫等於吃了大補丸,不但填補了之前虧損,甚至更多出獲利。
此外,十信案之後沒多久,頂多2年時間,政府修法,廢除空頭支票刑責,如此一來,許多十信案受刑人都立刻釋放出獄。貸款人頭問題,後來報紙與雜誌都未進一步報導,究竟後續情況如何,也查不到資料,似乎不了了之。十信事件爆發那一陣子,這些人頭貸款戶,四處陳情,到處抗議。後來,就未曾再出現陳情、抗議事件,顯然,這問題也和平解決。
──您選擇以俞國華為主要視角,除了曾採訪過他外,還有其他原因嗎?您在小說裡形容:「只有俞國華一個人,進了門裡,與強人家人共處一戶。」據您所知,俞國華對此有何描述?
《十信風暴》第一章關於七海官邸佈置、陳設,以及蔣經國一言一行,都是俞國華親口所言。
俞國華父親,與老蔣總統少年訂交,追隨老蔣總統,一起到廣東,擔任縣長,後來殉職。因而,老蔣總統刻意培植老友後人,在俞國華幼年時期,老蔣總統就費心思,培植俞國華就學。
俞國華這人,操守很好,膽子很小,做事忠心耿耿,沒有絲毫野心。太多太多例證顯示,蔣氏父子兩代,對俞國華完全放心。
俞國華去世至今20年,我時時想念著這人。我在《十信風暴》當中,對這人頗為著墨。我規畫中的第三部小說,將對俞國華有更多描述。
──裡頭立法院十三兄弟,您寫王金平最多。當時您就近觀察,就可見他未來必成氣候,任立院龍頭多年嗎?
答:十信與國信爆發事件時,報紙、雜誌上常出現王金平名字,顯示他與蔡家兄弟,關係頗近。當時報紙與雜誌,只要登出王金平新聞,都不是什麼好事。比方說,這部小說裡,有一段內容,說是《聯合報》修理王金平,大標題為「王金平欠國信十億,從未付利息」、小標題為「手續費未入帳,恐有流入私人口袋之嫌」,就是真有其事,《聯合報》真有這樣標題與新聞。
那時候,我對立法院了解不多,無法預見王金平後來發展。我只能說,我這部小說裡,涉及王金平部分(以及指名道姓,涉及其他人部分),全部都有報紙與雜誌書面證據。
──追述十信案,您覺得對當下台灣政治環境有何意義?我們可從十信案看見哪些政府或金融弊端的變與不變?
答:十分巧合,關於這個問題,前司法院長賴英照在本書序言當中,就有精確答案。賴前院長在台灣法學界地位崇隆,我有幸請賴前院長替我寫序。
在賴前院長序言最後,他回顧過去,展望將來,針對35年前十信風暴,從法律觀點,總結出兩點結論︰
第一,1991年政府開放商業銀行大量設立之後,這30年間,台灣的金融版圖發生本質的變化。過去公營銀行掌控金融業的局面已經完全翻轉。當年民營銀行出問題,由公營銀行接管的模式,不再可用。如果大型金控不幸發生擠兌,公營銀行固然無能為力,「金融重建基金」的財源也遠遠不足。屆時政府面對的窘境,恐更甚於十信風暴,主事者必須未雨綢繆。
第二,要金控不出問題,政府的監理當然重要,但業者堅持正派經營的自覺,毋寧更為關鍵。銀行搞垮了,社會固然付出重大代價,但相關業者也難得善終。十信殷鑑未遠,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