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信案發生時,您在哪家媒體任職?如今讀者可能很難想像沒有SNG車的年代,記者如何追新聞,可否描述追此案的過程?
答:民國74年春天,十信案爆發時我在工商時報,任外勤記者。剛入行沒多久,正好趕上這檔大事。當時,尚未解嚴,以報紙而言,不但家數有限,而且張數也受限制,只有3大張。每一大張,4個版,總計12個版。
那時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新聞來源只有報紙,因而每家報社都指派專人每天「比報」,比較自家報紙與對手報紙。如此一來,記者壓力極大。那時當記者,在報社內與同組記者競爭;在報社外,與同一條路線上其他所有報社記者競爭。
此外,每個外勤記者都配有「呼叫器」,又稱「電子拴狗鍊」,24小時開機,不得關機。不定什麼時候,呼叫器就嗶嗶作響,擾人作息。
那個時代沒有網路,加上政府管制,輿情較單純,不像現在百家齊鳴。兩相比較,那個年代媒體與受眾之間,資訊權力不對等,媒體無法充分反映民意;但另一方面,社會氣氛遠比現在祥和,新聞事件當事人免於「全民公審」壓力。
當時跑十信風暴新聞,基本上報社或電視台追新聞過程與現在差不多。儘管科技不同,工具有異,但基本心法、手段,還是一致。
日報記者都是晚上上班,深夜下班,次日上午休息,中午出門跑新聞,晚上回報社寫稿。不過,十信風暴期間,經常上午有大事,因而,外勤記者頗為辛苦,一大早就出門,在外頭奔波一天,晚上回報社寫稿,鬧到深夜才下班。
──寫此書的資料蒐集花費多久,多取自何處?
答:撰寫這部小說使用大量資料,尤其書中人物絕大多數以真名登場,因而所寫內容必須有所本,有根據有證據。
寫書之前,我蒐集了大量資料。這些資料有兩大類,一類是自己早年收藏,第二類則是去圖書館蒐羅所獲。
我當記者以後,就習慣保留資料。每天下午跑新聞,傍晚回報社,吃過晚飯之後,開始寫稿。每天寫稿前,必然把前一天晚上所寫,當天見報新聞、特稿,拿剪刀剪下來,貼在稿紙上,帶回家去,妥善保存。二十多年間,在報上所寫新聞、特稿、專欄、社論,全都留了下來。除了報紙剪報之外,我在雜誌所寫「外稿」,也都剪下,妥善保存。
還有,就是當年訪談資料。譬如俞國華談十信始末;又譬如,陸潤康談十信始末,以及他自己日後遭遇。這些內容,都放進這部小說裡。訪談資料之外,我手邊還保存若干第一手文件,像是行政院十信案行政責任調查報告、監察院十信案行政責任調查報告。
這部小說裡在多處地方,對徐立德財政部長任內十信違規放款坐大情況,有精確描述。所有這些描述,全文引自當年行政院、監察院調查報告。
在自有資料之外,為了寫這本小說,我在2019年3月間,費時一個月,幾乎每週6天,天天下午走訪中山南路國家圖書館。那兒有當年報紙數位檔案、有雜誌數位檔案、雜誌實體檔案。從國家圖書館,獲致大量書面資料,據以撰寫這部小說。小說裡,凡是對真名實體人物,所做明確描寫,都有書面根據。
因此,這整本小說,最高撰寫原則,就是「有多少報紙、雜誌書面資料,寫多少臧否內容」。
自2019年4月中旬開始動手撰寫,至8月間寫畢全書,凡20萬字,費時約75天。
──用小說回首35年前的事件,有何不同的觀點或當時未察覺的角度嗎?
答:當年,我主跑財政部。十信風暴新聞範疇,大致可分為「災難核心」、「救援團隊」、「財金當局」、「司法機構」四大部門。災難核心,是指十信與國信,以及這兩家金融機構所有附帶關係企業;救援團隊,指的是進駐代管十信的合作金庫,以及進駐代管國信的銀行團。
當時,我是財政記者。主跑財政部。整個十信、國信事件財政部幾年間處置過程,極為熟稔。對其他相關領域,我常與同事談論案情,也略知梗概,但也僅只是梗概,不能窺其全貌。
事隔35年,許多細節早就遺忘,因而,撰寫這部小說,等於重新墜入時光隧道,重拾當年記憶。為此,我花費頗多時間,泡在國家圖書館,翻查當年報紙新聞、雜誌內幕報導。經過徹底翻查,對當年十信、國信風暴,有更全面了解,無論觀點或角度,都比當年要寬廣。當年只深切了解財政部作為,如今,則是所有領域,都擷取詳盡資料。
當然,這也涉及個人成長。當年才20多歲,成熟度畢竟有限,眼界與見識都比較狹窄。35年後,重新再看十信案,當然有更深一層了解。
──既然有更深層了解,通過小說筆法,較之報導描述,有何不同?
我當外勤記者那十幾年,正好碰上台灣經濟起飛年代,新聞業也蓬勃發展,雨後春筍一般,冒出許多雜誌。
當時,我持續給多家雜誌撰稿。寫雜誌稿件,與寫報社新聞、特稿,完全是兩碼事。在報社寫新聞、寫特稿,得遵守一定格式,言論尺度也較狹窄,尤其,用字遣辭不能隨心所欲。
給雜誌寫稿,稱為「寫外稿」,可以賺稿費外快。那種雜誌外稿,講究抖露內幕,套一句現在新名詞,那叫「爆料」,尺度寬闊,用字遣辭飛天遁地,隨心所欲。我寫了將近20年「外稿」,早就鍛鍊出寫稿本事,對於新聞事件,只要知道了內情,可以不加思索,心無懸念,一揮而就。
寫這本《十信風暴》,形式雖是小說,骨子裡,就如同我當年給《財訊》、《新新聞》、《商業週刊》寫外稿。那種外稿,對於一樁新聞事件,要把人、事、時、物、地,交代乾淨,描繪清楚。這樣,稿子才引人入勝,雜誌社樂於採用,才能賺得到稿費。這次寫《十信風暴》小說,基本上,與當年給各家雜誌社寫「外稿」,並無二致。
我當年寫「外稿」,有場景描寫,有人物表情,有故事經緯,有前因後果,原本就豐富立體,有層次感,只要一看,就引人入勝,會一直讀下去。35年後,我寫《十信風暴》,只是稍微轉變「外稿」形態,加入了對話,如此而已。
──我注意到小說小節皆以地點為名,或官邸或政府單位或私人俱樂部,這是刻意安排的嗎?
這純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十信風暴》是我第二部小說,之前,我第一部小說,是一部武俠小說,名為《江湖無招》。
我寫《江湖無招》,是且戰且走,事前並未勾勒故事大綱,而是現編現想,想出故事梗概,然後去蒐集資料,接著動手撰寫。寫了萬把字,素材耗盡,然後,再重頭來過,重新勾勒故事大綱。
寫《十信風暴》,略有不同,但心法還是一樣。這一次,我先把所有資料蒐集齊全,接著仔細精讀所有資料,充分消化之後,依照時間先後順序,動手敲打鍵盤,開始撰稿。然而,我事前雖已蒐集全部、完整資料,也仔細精讀、消化,但撰稿時,並無完整故事大綱,而是看多少資料,寫多少內容。
既然是依照時間軸撰寫小說,一開始當然要寫十信事件爆發源頭。我曾給俞國華寫過回憶錄,他曾講過十信內幕,但當時不許我寫,不准放進他回憶錄。十信事件爆發時,俞國華是行政院長,當然清楚整個過程,他老先生已經去世將近20年,當年他所說內幕,可以出土見光。
因而,我就以俞國華當年所說內幕,為這部小說第一章。故事背景,在七海官邸,因而,第一章就以「七海官邸」為名。
寫完第一章,寫第二章時,就不假思索,照著第一章模式,拿「展抱山莊」當名稱。如此這般,依序往下,每一章章名,就都是地點。
當然,我這樣安排,有個前提:必須對民國74年間,整個台北市模樣,要有清晰記憶。這一方面,我佔優勢,我生性戀舊,對自己青春少年時期往事,銘刻於心,永恆不忘。因而,寫這部小說時,裡面場景就是民國74年景況。
──所以可說是您在腦海中重建了30多年前的台北?
例如第一章開始未久,俞國華座車離開行政院,走中山北路,前往大直總統官邸。小說裡,他座車從忠孝東路口右轉,上了「復興橋」。
當年,台北市鐵路沒有地下化,鐵道把台北市切割成南、北兩大部分,也因而,當年台北市諸多南北向大馬路,都興建了天橋或地下道,以穿越鐵道。忠孝東路越過鐵道時,那橋樑就叫「復興橋」。現在,復興橋早拆了,成了中山北路一段前端起始那一部份。
比方說,我寫來來飯店景致,就說這飯店斜對面,是行政院新聞局舊大樓。那新聞局舊樓,當時就在忠孝東路旁,後來拆了,現在是行政院大樓前面廣場。還有,我寫財政部,說是只有一幢大樓,後頭有空地,已決定興建第二幢大樓,將來兩樓相連,併做一處。當年財政部這新舊兩幢大樓,現在都已廢棄,財政部都搬家了。我寫《中國時報》,也是說,只有一幢老樓,後頭廣大停車場,要興建新樓。
不但固定景致如此,我還在小說裡,添加大量民國74年十信案爆發時,同時期諸多時代元素。這些,都是我腦海裡所殘留,當年跑十信風暴新聞時,同一時期相關影像。
凡此種種,都是回憶與戀舊。或許,一開始的確無意間,以「七海官邸」為章名,但細細回想,其實這也是一種內心深處思惟反射,投射出自己懷舊心態。這樣看來,以政府機構、建築、餐廳、特定地點,為章節名稱,也並非全然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