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台北的山區,山林小徑間滿是落葉,金黃色的陽光從樹葉間灑落,斑駁的陰影遍布在平板石塊上,此路通往私人果園,平日並不對外開放,固然臨近上山的大馬路旁,卻鮮少人走動,除了果園主人和工人外,甚少有人知道這條小徑。
微風徐徐,幾片落葉隨風搖曳而下,一名青春洋溢的男孩靠坐在小徑旁一棵大樹底下,一葉頑皮落在了孩子的髮間,像是替他增添些許秋天氣息,年輕俊俏的臉龐此時毫無血色,雙眼輕閉著就像個熟睡中的孩子。
他靜靜地沉睡著,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久,果園工人發現他,嚇得驚聲吶喊,急忙飛奔去通知果園主人,原來這男孩是果園主人的孫子,這時候應該在學校上課的他,竟出現在通往自家果園的小徑上。
主人催促工人打電話呼叫救護車,救護人員在電話那頭得知男孩的身體早已冰冷,轉而通報警方,很快就來了一車的檢察官和警察們。
好事的鄰居見到了警車,便自動群聚在小徑上七嘴八舌地說長論短,人情冷暖此時盡顯。
警察很快便將四周用黃色封鎖線圍起,我將自己的名片交給一旁傷心落淚的老人,他是男孩的爺爺,老人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寫著:袁始檢察官,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低啞地對我說:「檢察官,子書這孩子很乖,很優秀,我們對他從不要求什麼,他也一直都讓我們感到驕傲,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應該不會…」
老人的話還沒說完已忍不住哽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但我沒有開口,轉身走近男孩遺體去做我該做的例行公事,我不太會安慰人,覺得「節哀順變」這四個字根本沒用,純粹只是華麗的敷衍之詞,人在傷心時,哭一哭反倒有益身心健康。
我看了一眼站在小徑上的三姑六婆們,決定派一名比較有交際手腕的警察過去跟他們聊聊,收集一下情報,有時,查探不出的祕密就藏在左鄰右舍的八卦裡。
孩子的遺體旁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應該可以先將他殺嫌疑排除,如果不是他殺,就只剩下自殺或突如其來的急症病發致死,我的眼睛往男孩遺體的面容仔細ㄧ瞧,便可確認他是自殺,應該是服用大量的安眠藥。
孩子的右手裡還緊握著手機,螢幕早已黑屏,訊號燈還閃爍著,提醒著它的主人有訊息未讀。
令人感嘆與不解的是,臨死前還貪戀著與外界的聯繫,為何還要走上絕路?
孩子的書包放在一旁,一看書包上的校名就知道是附近有名的私立高中,看來這孩子的成績應該還算不錯,才能直升這所私立高中。
書包側邊就擺著他的水壺,裡面的水只剩下不到一節拇指的高度,看來死前喝了不少,剩下的水看起來很混濁,我心裡猜想,這孩子應該是將安眠藥磨成粉摻進水裡再喝下,由此可知,這孩子的心思細膩也很有規矩,即便要死了,喝完水後還將水壺放回原位,應該是個非常自律的孩子。
孩子的奶奶哭得癱軟在一旁被人攙扶著,嘴裡不停地喊著心肝寶貝,他爺爺則默默地站在妻子身旁傷心落淚,雙眼目光放在孫子遺體上,眼神充滿著不解、抱憾還有心痛的情緒。
一輛賓士轎車剛剛抵達小徑入口,車主急忙下車,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半抱半扶著哭泣的幾乎無法行走的婦人,往這裡急奔而來,還聚集在小徑上的人們趕緊往兩旁退避,讓出一條通道給他們,兩人一見到孩子冰冷的遺體,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上前趴伏在孩子身上痛哭。
只是,男孩再也聽不見父母的聲聲呼喊,看不到父母為他傷心落淚的模樣。
我望了一眼遺體旁男孩的靈魂,他對周遭的吵鬧渾然不覺,已在另一個空間的他仍陷在自己造成的魔障之中,對於親人的哀痛根本無動於衷。
我慣性地盯著男孩的靈魂,透過他重複著死前的行為,我能了解這案子是否是他殺,我看著他在死前一直看著自己的手機,偶爾還在螢幕上打字,像是與某人對話,而對方的回覆似乎讓他很開心,整個過程中,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一點都不像即將要中斷生命走上絕路的人,反倒像是一個即將出發去旅行的孩子,表情充滿著期待和開心,讓我感到十分疑惑,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孩子的母親不死心地搖晃著孩子的遺體,他的父親哭得鼻涕眼淚齊流,狼狽不堪,我上前想要勸說時發現,孩子的左手放在他自己的外套口袋裡,像是握成拳頭狀鼓著, 我拿出一次性的橡膠手套套進右手,小心地想將孩子的手從他的外套口袋裡拉出來,突然間我覺得此時不是取出遺書的好時機,又停下了動作,將手套取下,交代一旁的警察幾句話後便決定先走了。
我不想也沒有再過去安慰孩子的父母,人生本無常,不想活的人又怎麼會替活著的人著想,活著的人再哀痛再無奈,也挽回不了早已離開的人,多說什麼都是枉然。
臨走前,我又轉身對著遺體不遠處的無人角落再看一眼,我的眼神洩漏了我的心情,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看見了什麼,轉身快步走出小徑離開現場。
孩子的遺體被送到法醫那兒,家屬們跟著去了,他們堅持不讓法醫解剖遺體,其實像這樣的自殺案件並不一定要解剖遺體,只需要讓法醫走一遍流程,確認無他殺嫌疑,證實死亡時間,開出死亡證書便可。
是不是他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找到遺書?只要找到遺書,幾乎就可以確認,而我早已透過死者的靈魂得知答案。
我相信遺書就在孩子的口袋裡,應該就握在他放在口袋裡的手中,十之八九不會錯的,這個年紀的孩子自殺原因不外乎課業、愛情、友情、親情,稚嫩青梅的歲月,情感上還來不及學會承擔就已經學會放棄,遺書上的內容往往會讓家長傷痛欲絕,卻能讓他們在心裡接受孩子已經不在的事實。
只是這個案子太特別了,我的腦海裡不斷重複孩子死前的表情,太詭譎,不合常理。
每當有自殺案件,總會讓人心情沉重,尤其是青少年自殺案件,更讓人難受,但對出身在法師世家的我來說,不過又是一個將自己陷入自殺輪迴的傻子,自殺的人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
一想到此,我忍不住輕蔑地“哼”了一聲,心裡暗諷,自殺之後就沒有所謂的一了百了,只有永無止盡的痛苦,除非有人幫他超渡解脫。
只是這個人死前一點都不痛苦,反倒開心的很,根據警方探訪的消息指出,這孩子自小聰明成績名列前茅,因為是家中獨子,全家人的重心全繞著他轉,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家人也會想辦法摘給他。
為何受到家人疼愛,成績頂尖的孩子,會帶著開心的表情走上絕路?不論我怎麼想都理解不了。
一向以冷靜自豪的我,越想越感到莫名煩躁,毅然決然地將桌上檔案全部歸檔,關掉電腦和辦公室的燈,轉身準備離開辦公室,我決定駕車上山跟那個傻孩子的靈魂好好談談。
想起早前在小徑上看見那男孩的魂魄,他面帶微笑地呆坐在大樹下,手裡握著一把藥丸,一粒藥丸一口水,直到手裡的藥丸全數下肚之後,他又喝了幾大口的水,兩眼充滿期待地望著天空,然後嘴角緩緩上揚,心情似乎很好。他將手裡的水壺瓶口鎖緊,再將水壺放回書包側邊,拿出手機對著螢幕動手打字,等了一會兒,似乎有人回應他,他又笑得更開心了。
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看了看紙上的字,臉上露出期待的笑容,然後將紙小心摺好握在左手手心,再將左手放進口袋裡,兩眼直直望向天空,嘴角一直保持著上揚,右手仍緊握著手機,手機的螢幕變黑。
許久,男孩的眼睛終於閉上,嘴角仍掛著詭異的笑容。
男孩死前的神情不像一般的自殺者,藥效發作後的痛苦並沒有讓男孩後悔自己的行為,這反常的反應引起我的好奇,離開前特別多看了他一眼,很想跟那個孩子聊聊,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死前他的眼神裡充滿期待?
《如果有來生,我想》於鏡文學連載中,欲知下回請點>>> https://bit.ly/3rja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