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堂「政治與社會」是姚人多在大學部開設的課,他說過去教社會學導論,不時收到清大校方轉來學生反應,希望老師上課不要談太多政治,「我說好,那我就來開一門『政治與社會』。」這天,他教到德國法學與政治思想家Carl Schmitt的〈關於戰爭與敵人的決斷〉,「民族和國家必須做敵我區辨-不是可以喔,是必須喔。必須和可以的差別在哪?『應』和『得』。」他語調逐漸激昂,「『必須』做敵我區辨,MUST!不妨也思考一下台灣的處境。」他愈講愈high,終於有學生舉手了:「老師,你麥克風沒開。」
「政治人物如果說人性本善,他一定說謊。」
「如果政治人物跟你說他相信人性本善,他一定在說謊。這是錯的。因為,政治一定要預測你的敵人的存在-」姚人多賣力拍著秀逗的麥克風,一邊加強重音:「敵、人、的、真、實、可、能。」
52歲的姚人多如今只管教書,暫時不需思考誰是他或他老闆的敵人。他離開公職、回清大任教超過一年,官方說法,總統蔡英文是他前老闆。蔡英文2012年的敗選感言、2016年的勝選演說,從「我們已經接近山頂,我們還差一哩路」到「沒有一個人必須為他們的認同道歉」「謙卑、謙卑、再謙卑」,皆是他手筆。
他曾說:「我自始至終唯一的自我認同就是一個社會學家。」社會學家年輕時,受擔任社工的媽媽影響,考入台大社會系社會工作組(現為社工系),但因為認清自己「其實不像媽媽那麼有愛心」、更喜歡抽象概念的思考,轉而就讀社會學組(現為社會系)。他曾任旅遊記者,得過文學獎,25歲那年把履歷寄去民進黨,受文宣部主任陳文茜賞識,加入政治工作,(他後來寫文章批評陳文茜,陳文茜到現在還是不肯見他。)青年時期,他赴英國取得社會學碩博士,後回台任教。
2008年,蔡英文自己爆料,當年參選黨主席,關鍵人物就是當時擔任民進黨代理主席謝長廷特助的姚人多。蔡英文曾說,2008年3月22日總統大選民進黨敗選,她看到很多人在哭,其中一人就是姚人多,當時她告訴姚人多:「不要哭了!之前你邀我到清華大學演講,我答應你就是了。」姚人多後來成為蔡英文特助。
2016年起,姚人多先後出任國家安全會議諮詢委員、總統府副祕書長以及海基會副董事長兼祕書長,最為大眾熟知的身分仍是蔡英文的核心幕僚、頭號文膽,不論他是否願意,至今都被視為國王的人馬。2018年,時任海基會董事長張小月公開感謝總統借她愛將,一句「人多好辦事」,耐人尋味。
姚人多不介意拿自己名字開玩笑,比如這天,他和學生閒聊電視劇《斯卡羅》,「人少的路就是絕路;人多的路不會是絕路。」冷笑話帶點後勁,台下有人笑了,「這不是我說的,是梅芳阿姨在《斯卡羅》裡面說的。」我們在接下來的訪談中意外得知,幼時的他,竟棄嫌過自己的名字。
來台原因眾說紛紜 姚父竟稱「來台灣吃香蕉」
姚人多出身典型「芋仔番薯」,母親是本省人,父親姚志海祖籍浙江,國共內戰後隨軍隊來台。「我爸講過非常多版本,一個版本是跟隨蔣介石來台,一個版本是他在中國大陸沒吃過香蕉,跟朋友來台灣吃香蕉,然後台灣海峽就封鎖、回不去了。」中年人彷彿是個被愚弄又恍然大悟的兒童,鄭重地說:「我爸生前,我沒確認過我爸是怎麼來台灣的,但吃香蕉版本,應該不值得採納。」
許多年後,媽媽告訴他,父親取名也許隱喻了他的職涯,「人多,票就多啊。」他其實不信母親的版本,苦笑稱,所有意義都是後來被建構的,「小學生會嘲笑名字奇怪的人…我以前很討厭我的名字,這大概是跟我爸處不好的原因之一啦。哪個爸爸會替兒子取這種名字…。」
他討厭自我介紹,討厭外省出身。「高中開學,班長調查籍貫,安徽省站起來,浙江省站起來…喊到浙江,全班只有我站起來。」這或許解釋他如何成了憤青,「當你對很多事情很反感、很排斥,但不知道要恨誰的時候,社會學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因為它(社會學)會教你去恨…,啊,不是啦,」他有點綜藝腔地更正用詞:「社會學會教你,要把責任算到結構身上、算到歷史身上。」
姚人多上課常分享政治工作實務,一下子問同學是否參加萊豬公投,又cue自己:「今年小英國慶文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在反覆的能源政策下,持續累積經濟成長的動能』,這句我寫的,」下一秒,他又當眾反省,「寫完我突然一凜,X,我怎麼變右派了呢?」
「柯文哲有全台灣政治人物最大優勢」
10月底,他拿政大選研中心的「台灣人歷年統獨認同」民調當教材,左邊急獨,右邊急統,維持現狀在中間。他拋出問題,「在政治光譜上,台灣民眾黨在哪邊?美國經濟學家Antony Downs說,一個政黨的意識形態要盡量維持一致。」台下顯然有柯黑,氣氛愈來愈high,姚人多開始閒聊:「欸,你們知道他罵過我嗎?罵我噁心。」「柯文哲有台灣所有政治人物裡面最大優勢:不怕打臉自己、有絕對的自由、睡一覺起來就可以推翻昨天的話,而且不會有人苛責他。他的選民會覺得阿北可愛務實。」全班大笑,他試圖把話題帶回政黨意識形態:「柯文哲為什麼找黃珊珊當副市長,不找我?」學生歪樓了,嗆他:「因為你很噁心。」
他不以為意,陸續拋出問題:統獨光譜上,國民黨在哪兒?「2024年,國民黨如果要贏回政權,應該怎麼做?還講不講九二共識?我們不要一天到晚批評國民黨。要給他們建設性的建議。」他很快反駁自己,「坦白講,討論國民黨我也很痛苦。我必須假裝我還在意國民黨。」
這批學生不知道的是,姚人多和他們年紀相仿時,以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痛苦著國民黨的存在。這天他講完課,在校園裡扒著便當,回憶1990年,台灣解嚴不久,「我在大學宿舍,整整7天沒講話。室友都覺得我是不是失戀了?後來我開始講話,他們問我為什麼不講話?我說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打倒國民黨。」少年思考了7天,沒答案,30年後,那股憤怒彷彿還在體內:「我們來自那個年代,每天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邪惡的代表在那裡。你打不倒他、打不死他。」不過30年光景,國民黨已經要死不活,眼前的中年人唏哩呼嚕啃著豬排,談起那個中二志向「打倒國民黨」,還是有點牙癢癢。
標題少放一個「偽」字 父曾遭警總約談
「我爸以前當過《民眾日報》總編輯、《台灣時報》社長…那時《民眾日報》是很衝的,是黨外的喔,比較敢寫國民黨壞的一面。小時候,只要一選舉,我爸就放假。」為什麼?「因為國民黨會派另外一個人來管編輯台呀。」
他說,父親主持的《民眾日報》更曾被迫停刊,多年後,姚人多翻到鄭南榕當年辦的《自由時代》雜誌,才知事件輪廓。他哈哈笑:「我爸真矛盾耶,他曾被警總抓去關了幾天耶。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無法認同民主、無法認同民進黨,還是認同大中國、還是認同國民黨。」警總為何抓你爸?「喔,他說喝醉酒,在編輯台上,標題『中共政權』前面少放了一個『偽』字啦。哈哈哈。」他說父親幾天沒回家,母親沒說原委,長大才知此事。相信你爸的說法嗎?「我不知道,沒辦法查證,但我覺得,他喝醉可能性頗高。」
此情此景有些既視感。2018年起,他擔任海基會祕書長,與台商搏感情,搏到喝掛爆肝,攤開海基會歷任祕書長,算是前無古人。曾與他共事的幕僚說,姚人多任職總統府副祕書長時,應酬多喝紅酒,敬酒最多杯緣抿兩下,與台商、大陸人士交陪是另一回事,「有次某台辦人士問他有沒有誠意,結果倒了一公杯高粱,他乾掉。」
姚人多擔任總統府副祕書長時沒人說話,但一傳出接任海基會,不適任傳言四起。我們好奇,他的人生裡曾有這麼努力證明自己的時候嗎?「真的沒有,基本上我是一個…說好聽點是自信,說難聽點就是白目的人。 我不需要證明任何事給任何人看。」「這是我2016到2020年擔任公職生涯裡,最想證明自己的一個單位。」
認同矛盾 服務批判對象
「你要知道,我剛去海基會的時候,很多台商拒絕跟我見面耶。大家對我是畫上問號的耶。」因為你是蔡英文人馬?「對,很多人覺得跟我見面有風險。不只台商啦,台辦的人來也是這樣。很多台辦主任來,知道要見我,他們說拜託啦不要啦,不要姚人多啦,怕回去有些麻煩。」這段話間接證實了,蔡英文執政任內,來自陸方的拜會、交流還是存在。
其餘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2019年,民進黨推《反滲透法》修法,部分立委一度提出《中共代理人法》令台商氣炸,姚人多為此斡旋多時,甚至表態若出現「中共代理人」字眼,將自摘烏紗帽,最後草案版本才改成無「中共代理人」字眼、不針對特定對象的版本。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湖北長沙飛機停飛,姚人多協調海基會和各方人士自台灣送血友病針劑到鄭州,他拜託荊門台商會長開車超過500公里,只為一名滯留中國的台灣血友病童送上藥劑。
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姚人多明白台商難處,「那會長是鋼鐵韓粉欸,我在祕書長任內拜託他,他大可說:我不幹。他開車快1,000公里去送藥,天啊!我跟他素昧平生,他不是被我感動,而是覺得台灣人有難,必須挺身而出。他沒因我的黨派而拒絕我,我謝謝他。」感性話語裡藏著機鋒,他接著說:「啊當然啦,(台商群體裡)也會有中共同路人,只是我不好意思說是誰。我覺得大部分的人心裡有一把尺。他們知道自己在幹嘛、知道老共是什麼、知道如何在那環境裡面活下來。」
「到海基會,最困擾我的不是喝酒,而是我在自我認同上產生一些矛盾。在馬派的社會學訓練裡,台商是資本家,資本家在馬克思主義裡,基本上是髒話。這些人從我接觸社會學以來,一直是我批判的對象,但我在海基會要做台商的工作,這些人反而變成我服務的對象。」他蹙起眉,「我必須去幫他們尋找解決辦法、協助方案。這個的確會…有時候,我會在心裡面糾結一下。我祕書常開玩笑說我變成右派、走資派。」
「如果大學的時候,有人跟我講說:你以後長大,幾十年後要去服務資本家,坦白講,我一定覺得對方在羞辱我…,但就是…做一行要像一行啊。」這或許說明,人到中年,還是得與現實妥協,但他話鋒又急轉:「服務有很多種啦,我有原則,如果有台商跟我講,他需要我的服務是壓迫工廠員工,不管交情再好,我絕對不會答應。」
2020年中旬,姚人多離開海基會時,公開表示要替台商寫一本書,「兄弟們,我會把你們的故事寫出來的,等我。」問他當時有沒有遺憾?他答:「兩會沒有復談。」
寫書卡住 姚人多還想赴中做田調
書的進度如何了?「卡住啊。」姚人多說,相關文獻都看完了,甚至在清大社會所碩士班開了一門「台商專題研究」,光是課綱就寫了上千字。課綱像一篇小論文,裡面提及:「有一句話叫做『日久他鄉變故鄉』,不過,在台商這一群人身上,我們卻找到一個反向的過程:日久故鄉變他鄉。他們不是笨蛋,他們心裡很清楚。尤其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剛爆發的時候,他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台灣社會其實一點也不歡迎他們回台灣。我寫這本書,開這門課的用意不是為他們在政治或國族認同上平反,我只想知道他們內心深處是怎麼看待世界的變化,以及世界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標籤。他們怎麼看待中國?他們怎麼看待自己?他們又怎麼看待自己貢獻良多的中國崛起?他們怎麼看待台灣?他們又怎麼看待台灣社會對他們的評價?為什麼這群人會被說成是中共代理人?他們內心深處有什麼話想說卻總是說不出來?」洋洋灑灑,結尾又是一個超大轉折:「那些想要了解高科技產業在中國大陸投資設廠的同學,或者想了解他們如何經商致富的同學,可能要失望了。」
為完成此書,他堅持必須走一趟中國,以民族誌為研究方法,針對台商群體,進行廣泛的田野調查。只是,退離職政務及涉密人員赴陸須向移民署提出申請,且經聯審會同意,姚人多希望明年暑假成行,近期就須提出申請。問他到底跟老闆講了沒?「搞不好她(蔡英文)看了你們的報導,我就不用講了。」
「這也不是什麼祕密啦。若疫情得到控制,我要去中國,我一定要去。」
他強調,「我要寫台商,就要親身去看工廠,看他們怎麼跟台辦、當地人互動。」他解釋,「風險一定有,但如果不去中國一趟,我覺得不夠紮實。你宣稱寫一本中國台商的書,可是你沒有去中國做田野?這學術倫理審查就不會過啊。我必須做查證,很多事,光是透過訪談(台商)是看不出來的。」
時序已經逼近年底,中共二十大明年將登場,截稿前,國台辦發言人朱鳳蓮又嗆聲「台獨頑固分子清單」不只蘇貞昌等3人。於是我們不難想像,「姚人多欲赴中國做研究」,各類子彈又得飛上好一會兒。
他說心底有數,自知赴中做研究的機會好像愈來愈渺茫了。只見他一臉苦惱:「(如果成行)到時候又說什麼密使啦,二軌啦,回來還要對媒體解釋,都沒有啦,不是不是,我只是去做研究,我已經脫離政治了,我只是一個單純的學者。」可是外界沒人認為你是單純的學者啊?「對啦。這東西很困擾我。」說到底,國王的人馬是你原罪嗎?「不會。我覺得幫小英做事很有趣、很光榮。」完整全文詳見:【一鏡到底】中二以上 中年未滿 姚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