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逸凡在睡夢裡驚醒,滿身冷汗。外頭的月亮冷冷地掛在窗外的天空,一片沈靜。
洛城已經多月沒有降雨,乾旱的空氣,容易火災。不久前數場火燒山,空氣嗆人,飄著灰燼,像是地獄的氣味,讓逸凡在夜裡覺得喉嚨如燒炭枯燥。
床頭邊是空的,冷空氣佔據了應該是個溫暖身體的位置,久未使用,身旁的床墊早已失去了之前人體重量產生的凹形。碩大的床,只剩她一個人睡。
她想到了,大衛已經和她分房多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人早就視同陌路了。
隔壁書房傳來如雷的鼾聲,看來大衛睡得正香,沒有像她被一團糟的婚姻影響到睡眠。
逸凡拉緊棉被,緊閉著眼睛,祈禱能夠趕快入睡,隔天有足夠精神可以張羅忙碌的一天。趕在太陽還沒出現時,得準備好營養早餐,兒子有游泳比賽,絕對不能遲到。
下課後女兒要上鋼琴課,一個星期三天。俄國的鋼琴老師炙手可熱,逸凡和女兒雯雯在候補名單上等了半年,幸虧一個學生被保送茱莉亞音樂學院,才等到空缺。每小時一百五十元美金的學費,若是能進入茱莉亞,那真是太划算了。為了鋼琴,母女倆不知吵了多少次、用掉了數不清的衛生紙擦眼淚。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逸凡在鋼琴上放了一個匾額,還親手寫了英文翻譯:「No pain, no gain!」隨時提醒女兒努力的重要。
十二歲的女兒戴著近千度的厚重眼鏡,每次彈鋼琴時稍微不注意,一旁的逸凡就會耳提面命、指著匾額罵著:「雯雯啊,妳這樣怎麼有資格去卡耐基中心表演呢?」
雯雯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小孩,一言不發,眼淚就掉下來了。
逸凡不忍心,但一想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元美金的學費,又不甘心了。強咬著牙,狠心繼續訓話:「不是媽媽不講理,東方人在美國本來就比較吃虧,今年新法律還限制公立大學的亞裔學生錄取名額,除非妳比別人厲害,不然一個姓Liu、一個姓Lewis,妳想他們會收誰?」
嘰哩呱啦一連串混著中文的英文,逸凡講得口沫橫飛,不知道ABC的雯雯聽懂多少。她的國文程度拘限於週末的中文學校,只會說「我是張莉,我喜歡溫牛奶」之類的詞句。
即使不懂逸凡的長篇大論,雯雯還是希望讓媽媽高興。她擦去眼淚,打起精神坐好,看著眼前比蝌蚪還小的音符,開始練習,音樂瞬間從靈活的指縫裡流瀉而出。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蕭邦或拉赫瑪尼諾夫,只知道媽媽滿意後,她便能結束這天痛苦的練習,到樓上關在房間裡,在晚餐之前擁有一點點自由的時間,偷偷看著心愛的漫畫。紙張上孤獨的女孩遇見瀟灑的男孩,兩人眼睛水汪汪的,真是夢幻極了。但是不能讓媽媽知道,她最反對這種沒有營養的校外讀物了。
每次和女兒吵完,逸凡看著雯雯肯乖乖聽話練琴,總覺得欣慰,知道這一切的苦心都會值得的。
只不過,跟身邊的虎媽們比起來,她可遜了。這個位於海灘旁的區域,是南加州出名的高房稅,為的就是當地響噹噹的學區。有錢人在這裡置產,照理說公立學校已經十分優秀了,但認真的父母都知道,孩子得送Fairway,那家每年學費將近兩萬美金的貴族學校,才有前途。
逸凡一家人擠破頭,才終於在當地買了一間看不到海的房子,換來耀眼的郵遞區號。又靠關係將兩個小孩擠進Fairway,才覺得孩子的成功未來終於上了軌道。
逸凡認為自己是小兒科醫生,對小孩的教育應該很拿手。進了Fairway才知道高手如雲,自己不過是會看中耳炎罷了,這些虎爸虎媽可恐怖了,從幼稚園開始就將小孩的未來算計地清清楚楚。
大家都知道,黃皮膚的表面在美國是個辛苦的標誌。金髮碧眼祖先的子孫就算不成材,靠著關係也較容易攀上social ladder。不像東方人龍爭虎鬥、彼此拼個你死我活,讓白人在一旁看熱鬧。
當然也有那些不在乎成就地位的美國人,覺得人生一趟,隨意就好,不用逼孩子在讀書這上頭花太多心思。幾千年儒家思想的教育,把大多數華人移民徹底洗腦,在美國就是要比地位、比學歷。逸凡就是其中一名虔誠的信徒,把孩子的功課看得比命還重要。
她得睡眠充足,陪在孩子們身旁處理大小事,讓他們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維持最佳的狀態,面對忙碌的課程和課外活動。
不過,逸凡最近的狀況很不好,大衛和她感情冰冷,見了面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讓本來就神經質的她,現在更像上緊發條的機器,再崩緊一點機器就故障了。她在黑夜裡,躲在棉被裡,希望可以在早晨來臨前再睡幾個小時。兒子的游泳比賽很重要,結果將決定他下半年在校隊裡的排名。
但她再怎麼讓腦袋放空,還是無法進入夢鄉。
當房間的百葉窗,篩入太陽的光亮時,她一夜無眠。劉逸凡的雙眼爬著血絲,覺得自己快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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