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提要
何青彥假冒陳信瀚與夕梨相見,夕梨表示將退出線上遊戲《世界樹》。最終在夕梨離去的前一刻,陳信瀚決定現身向夕離坦承真實身分;但異象卻在此時出現…
夕梨的腳步拖延,燈號剩餘的秒數十分充裕,她仍停下腳步。
陳信瀚停下來,繫緊鞋帶,好讓自己順理成章跟夕梨一同迎接燈號變換。兩人的距離只剩下不到十公尺。陳信瀚心情忐忑,他別過頭,看著對向起步的人潮。
鈴聲再度響起,夕梨擱了一會兒才接起。
燈號轉綠,夕梨小步前進。
「喂。嗯。我要回去了。我買了一些衣服。你要聽她的聲音?她已經走了。她的家人把她載走了。我當然沒有跟她說,我沒有跟任何人講。」
從語氣判斷,夕梨說話的對象,跟咖啡廳裡的是同一人。
夕梨掛上電話,手機收回口袋,她左右張望;陳信瀚緩了腳步,低下頭,迴避夕梨可能掃過來的目光。再兩個街區就是車站,燈號僅餘十秒,夕梨倏地跑了起來。陳信瀚措手不及,若他也加速,無疑是暴露跟蹤的行跡。他目視著夕梨流星似地踩著斑馬線大步向前,衣襬隨著肢體翻起,坦裸出細白的腰肢。
若不是親耳聽聞夕梨訴說自身的哀愁,她跟大街上肆意歡笑的少女並無二致。
夕梨一個急轉彎,隱沒於摩肩接踵的人群。
陳信瀚陷入猶豫,此時似乎不宜現身?不妨就先這樣錯過吧。
選在今日拆穿了自己的面具,夕梨也許會難以承受。陳信瀚揉了揉臉,企圖集中精神,耳邊無端響起一道聲音,你是不是又想逃回房間了?
這樣的你,配得上夕梨的真誠嗎?
夕梨竭力坦白,你卻只顧著保全自己可憐的尊嚴。你太懦弱了。陳信瀚在心底發出慘笑,想起迴盪在他心中不下數千回的話語。
必須戒掉渴望與別人說話、讓人理解的癮。
把自己關起來才能保護自己。
這些認知既令他感到慰藉,也讓他深信自己不堪一擊。
你得做出改變了,陳信瀚。
在這個可憐的少女面前,像個成年人吧。
陳信瀚努力要追上夕梨的腳步。他打定主意,他必須致歉、懺悔,若夕梨一時半刻不肯原諒他,他就道歉到夕梨心中沒有陰影為止。陳信瀚氣喘吁吁來到售票口,他穿越閘門,伸手隔開擁擠的人群,爭取前進的路線,好不容易在對面月台上覓得夕梨,同一時間,嘹亮的鳴笛聲、列車滾輪摩擦軌道的刺耳咿嘎,先後鑽入他的耳朵。列車員伸臂指揮民眾站在安全線外,夕梨望了一眼手上的車票,又抬頭看著駛入車站的列車,往前站了一步,即將停靠的列車顯然即為她的車次。
陳信瀚衝入地下道,在閃溢昏黃燈光的地下道狂奔,復大步拾級而上,夕梨抬起腳,即將踏入車廂。陳信瀚的膝蓋不耐身體重壓泛起陣陣劇痛,他的內心卻輕盈飛起,剩下十公尺;他想不起上一次自己成功追上一件事是什麼時候。
陳信瀚昂起臉,臉上的喜悅被沖散得支離破碎。
異象又出現了。
幾綹黑色雲氣從夕梨的頭髮穿出,徐徐於凌空中張舞、翩躚,又倏地打起圈。陳信瀚眨眼,想眨掉那雲,偏偏雲氣好似靈蛇,蜿蜒繞回夕梨,沒入胸口,又從背側穿出,如此幾回,盤踞在夕梨的胸口,哪兒也不去。
車廂內,人人自若地滑著手機,交談、假寐,或對著眼前的椅背發愣。
夕梨又拿出了手機,她在跟誰說話?
車門關閉。
列車一節節往前推進,拓寬陳信瀚與夕梨的距離,二公尺,三公尺…陳信瀚的雙眼飢渴地捕捉著夕梨的身影,想驗證方才只是一時恍惚的錯覺。
期望如一張大網接住了現實,卻反遭現實狠狠撐破。
急促的心跳輾壓著耳膜,耳朵內側沿著臉的下緣焚起了劇烈的疼痛,陳信瀚咬牙咬得太用力了,他聽到自己停不下來的喃喃自語,為什麼要離開房間呢?
看哪,你又受傷了。
在遊戲裡,只要按下道具,就可以瞬間、安全地回到重生點。
陳信瀚把臉埋進掌心,試圖擋住從體內竄出,一陣又一陣的尖叫聲。
他想回到重生點。
他想重生。
他想刪掉今日出門的紀錄。
冰涼的可樂罐貼上陳信瀚的額頭,他彈坐起來,怒不可遏地瞪著何青彥。
「做什麼?」陳信瀚沒好氣地悶哼。
「《世界樹》呢,你快登上去看看。」
「我找到她,又能說什麼?難道我要跟她說,她也許就快要…」
陳信瀚驀地噤了聲,那個字,他說不出口。
作者簡介: 吳曉樂
居於台中,喜歡鸚鵡。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上流兒童》《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我們沒有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