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來了。
陳亮耘以為經過這些日子,自己已漸漸能夠與「她」和平共處。她以為自己可以永遠隱藏這個祕密,過一個正常高中少女該過的生活,並且不著痕跡。
她做得到的,尤其在范愷晨面前。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范愷晨發現「她」的存在。
然而每當陳亮耘以為自己終於占上風時,「她」卻旋即來了一記回馬槍,把她重重擊落在地。
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她抱著頭窩在床頭啜泣,滿腦子只想著一頭撞死這個不中用的自己。直到眼淚微乾,才默默拾起思緒,拚命回想與「她」相遇的那一天,反覆探究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那一天,天空很灰,雲層很低,雨要下不下,空氣悶悶的不乾不脆,一如女高中生心裡慣有的不痛快,說出來無人能解,不說出來又渾身不對勁。
身為一個女高中生,陳亮耘對這樣的心情最熟悉不過了。
這天她莫名浮躁不安,一整個下午都無法專心聽講。好不容易捱到放學鐘聲響起,陳亮耘一秒背上書包,快步走出校門。清湯掛麵的烏溜長髮在頸後急促亂舞,齊眉瀏海左右晃動,頻頻扎到她的眼睛,眨呀眨地想排除這種不適,卻連伸手將瀏海撥開都沒有──反正撥開了仍會徒勞地垂下來,索性省了這力氣。
「嘿!阿亮,」突然一隻手臂用力勾住她肩膀,「怎麼不夾上次我們一起去買的閃亮亮髮夾呀?昨天不是瞬間變女神嗎?」
關靖萱笑嘻嘻地撩起陳亮耘的瀏海,用兩根手指固定在她太陽穴附近,模擬夾起髮夾的模樣。
「喔,那個啊,」陳亮耘被她嚇了一跳,腳步略緩下來,「就……呃,我覺得好像太高調了,有點不太習慣。」
「是你覺得太高調,還是你媽覺得啊?」關靖萱扁扁嘴,有點不以為然,「你明明就很喜歡。況且,你夾起來是真的很好看呀。」
「逛街當下難免會鬼迷心竅的嘛。後來回去看了看,就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喜歡了。我今天有事,得趕快回家了,明天再聊囉!」
「好啦。別忘了禮拜六去唱歌的事,要趕快決定哦。」
對喔,唱歌。陳亮耘心裡小小的一揪。非常有吸引力的活動,重點是范愷晨也會去──但這場聚會卻莫名成為她的一股壓力。
「知道了。拜啦。」
陳亮耘丟下這句話便加快腳步跑了。剛拐過街角,一輛熟悉的珍珠白日產轎車映入眼簾,車窗搖了下來,駕駛座上那個戴著墨鏡,頂著一頭和她一模一樣的齊瀏海及柔滑黑長髮的女人,正探著頭熱情向她招手。
「媽!你怎麼來了?」陳亮耘吃一驚,急急上前,打開車門上了副駕駛座。
「Surprise!」她那年輕火辣的母親,魏文嘉,此刻臉上正掛著連墨鏡也遮擋不住的雀躍,「今天要和我的寶貝女兒慶祝生日嘛,我當然迫不及待來接你下課嘍。」
陳亮耘笑了笑,「你不怕沒抓準時間,撲了空嗎?」
「我提早20分鐘就在這裡等囉!我一直留意經過的同學,肯定不會錯過你的。」
陳亮耘沒回應,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
魏文嘉手握方向盤,輕快地哼著歌。待行駛到下一個紅燈,陳亮耘剛開口喚了聲「媽……」就被魏文嘉輕柔地打斷:「話說亮亮啊,剛才和你說話的是關靖萱對吧?」
「……對。」陳亮耘聲音有些僵硬。
魏文嘉嘆了口很長的氣,以一種幾近於諄諄教誨的無奈口吻說:「媽媽不是跟你說過了,少和她來往。關靖萱這種小孩,沒大沒小的,家教差又沒規矩,身上打了那麼多個洞,她爸媽也不管,就這樣放任自己女兒成為一個野孩子。讀書又不認真,將來肯定一事無成,成為社會上的敗類。現在她只是運氣好,考上一間不錯的高中;照她這種漫不經心的學習態度,以後絕對不會有什麼好成就。這種朋友不值得交,交了也沒什麼用處,更可怕的是近墨者黑,萬一哪天你也變成她那樣了該怎麼辦?」
「可是……媽,」陳亮耘話說得很慢,小心掂掇著遣詞用字,「關關不是很有禮貌嗎?見到你都會很熱情打招呼,她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也會幫忙洗碗。這樣……也叫作家教差嗎?」
「哼,這種表面功夫算什麼?之前不是聽說她頭髮染太淺被罰愛校服務,她不服管教,還煽動同學在校慶抗議,逼迫學校修改規定。這件事還上新聞哩!這麼丟臉的事情,她爸媽居然還洋洋得意,對媒體說什麼很以自己的孩子為榮,一副孩子是個偉大的革命家似的,其實不過是個叛逆的幼稚小鬼,自己不想遵守校規,卻慫恿同學,把大家都拖下水。現在社會越來越亂,就是因為這種教壞小孩的父母越來越多,就算是國立高中也避免不了遇上這種同學。亮亮,以後不准再跟關靖萱來往了知不知道?」
陳亮耘低低地「嗯」一聲,就沒再說話。
魏文嘉對這樣的回應似乎還算滿意,又繼續哼起歌來。
20分鐘後,日產轎車已停在凱溫斯牛排的特約停車場。母女倆中間隔著滋滋作響的肋眼菲力,話題已隨著場景轉移到時下熱播的言情劇《不是他也無所謂》。
魏文嘉才剛起了個頭:「那兩個渣男超可惡,聯手起來欺騙女主……」陳亮耘就立刻滔滔不絕:「女主雖然很可憐,但兩個男生也是有苦衷的嘛。那種沒有自信面對心愛的人、只能躲在另一個人的背後的心情,好辛酸喔,我還看到哭呢……」
她一心想帶熱這話題,好讓母親暫時忘了關靖萱的事。魏文嘉瞅著她,有點似笑非笑,「你就是這樣,從小就容易心軟。」
「才沒有呢。我看網路上也有很多人這樣說。」
「那你同學呢?」
「我班上才沒有人在看這個呢。」
「怎會?我以為高中女生都喜歡看愛情劇。」
「我的朋友都只看動漫,所以我只能跟你討論。」
看著陳亮耘翹著嘴唇抱怨的模樣,魏文嘉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陳亮耘注意到了。那是帶著點勝利意味的笑容。
聊完偶像劇,不免俗地得來幾句祝媽媽生日快樂,陳亮耘偷偷瞄了一眼魏文嘉的笑靨,37歲的年齡,還很有風韻;兩個深陷臉頰的酒窩與眼瞼厚重的眼睛,是用以打印出自己這張臉的模具。
她不禁想到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與《名偵探柯南》中永遠16歲的毛利蘭同齡;而魏文嘉如今恰好與漫畫中毛利蘭的母親妃英里登場時一樣,也是37歲。
小時候聽高年級的學長姊說,這對母女的年齡差根本是唬爛,是漫畫為了求母輩也要年輕貌美而做出的不合理設定。陳亮耘卻覺得奇怪,對她而言,這樣的設定再實際不過了。直到長大,她才明白像魏文嘉這樣的母親算是少數。
話說回來,母親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
醞釀了一整頓飯,直到服務生送上甜點時,陳亮耘才鼓起勇氣開口:「媽,這禮拜六班上同學約唱歌,我可以去嗎?」
魏文嘉剛吞下一口熔岩巧克力蛋糕,滿足的神情頓時凝結了。
「唱歌?」她緩緩放下叉子,「跟誰?」
陳亮耘嚥了口口水。「很多人啊。張詠庭、羅珮佳、李奕恩……他們都會去。」她一口氣念出十來位同學的名字,卻基於某種不明的羞澀而省略了范愷晨。
「那,關靖萱會去嗎?」魏文嘉盯著女兒的臉,眼神彷彿要將她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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