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8 05:58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血染青春 苗栗女工截肢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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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小熙去年因為工傷截肢,她的右腳原本有個跟左腳一樣的翅膀刺青。
小熙去年因為工傷截肢,她的右腳原本有個跟左腳一樣的翅膀刺青。
去年11月9日,29歲的小熙(化名)在苗栗華夏海灣塑膠工廠發生嚴重工傷,她的右腳捲入輸送帶,小腿肚以下全部粉碎性骨折,送醫後截肢。小熙並非第一次遭遇工傷,她工作的工廠多年有安全衛生設施不足的問題,且疏於勞工職安教育訓練。但這回,她失去了右腳,原本期待的新生活也被碾碎。
小熙(化名)右腳接近腳踝的地方原本有個刺青,是一隻漂亮的藍色翅膀。去年四月,她刺上這個她第一眼就喜歡上的圖案,「腳上有翅膀,代表自由、不受限制⋯11月我打給刺青師,說我的翅膀沒了。」小熙面無表情地說,黑色毛料裙下露出她的左小腿,以及右膝下的義肢。
去年4月,小熙在右腳刺上翅膀刺青。如今右腳已經截肢。(小熙提供)

環境惡劣上工頻負傷

去年11月9日,29歲的小熙在苗栗華夏海灣塑膠工廠擔任包裝員,她受僱於外包商生安通運公司,例行工作是包裝重達1,100公斤、高180公分、圓筒狀的太空包塑膠粉,及確保太空包在裝填運輸過程沒有漏粉或破損。當她發現在高處包裝的塑膠粉有破洞時,便會按照前輩教的方法,爬上自動輸送帶,拿糨糊塗抹太空包。
她從未意識到危險,大家長久以來都這麼做。她負責的那條輸送帶一次能放3個太空包,3個都在輸送帶上時,輸送帶會靜止,但當堆高機司機載走其中一個包裹,就會自動往前進。意外發生這天,小熙的做法跟過去11個月沒有差別,「只是那天我還在上面,司機就把第一包包裹載走了。」滾輪啟動後短短幾秒,小熙的右腳已在血泊中。
小熙站上自動輸送帶檢修太空包時發生意外。(小熙提供)
「我看見我的右腳被(機器)捲進去,貨物從我腳上輾過。我尖叫,但機器沒辦法用叫的停下來,我甚至連司機開走都不知道,他也沒辦法再把貨物塞回去,機器就是在動。」時隔5個月,小熙仍常常想起那個畫面,聽見自己的慘叫聲。
小熙口罩下的臉頰紅腫得一片一片,因為長期接觸塑膠粉末,她反覆過敏、長痘痘,正在吃藥治療,「我不太在意外表,也不喜歡化妝。」她用很輕、沒有起伏的聲音說:「我沒有很喜歡自己,但我的腳是我喜歡的地方,我一直都做勞力工作,常常走來走去、搬重物,所以腳比較扎實,線條很好看,那是我唯一自豪的地方。」
截肢後小熙身心煎熬,常想起事發時的驚悚畫面。圖為她住院時的留影。(小熙提供)
在救護車上,她最後一次看了她的右腳,已經有點發黑。「醫生敲我的腳,問我能感覺到嗎?我其實很不想承認感覺不到。」她的右腳腳趾、腳掌、小腿肚以下的骨頭全部粉碎性骨折,血管也都斷了。她不想截肢,少一隻腳,像不完整的人,而且她跟男友才交往2個禮拜,也害怕因此失去他。不過她已無從選擇,「血管接不回去會壞死,就算奇蹟接回去了,也有可能再壞死,做2次手術會更危險,不得已只好截肢。」
她發生事故的地點—華夏海灣工廠,並非一間小公司,華夏股票上市許久,獲利穩定,目前股價30多元。華夏在苗栗頭份的工廠員工近700人,頭份人家多有人在此工作,或擁有過一套招牌的藍襯衫制服。但在這裡工作的一年多,小熙隱約察覺這份工作有點危險。上工第一天,她便跌落堆高機的鐵叉間隙,大腿整面瘀青;她也曾被堆高機上墜落的太空包壓過,太空包重達1公噸,她左手挫傷。她繼續回想:「我還有次搬棧板,越搬背越痛,最後連手都抬不起來,癱在那邊,被緊急送醫。」醫生診斷她罹患急性筋膜炎,叫她休養2個禮拜,但她不敢請假,怕工資少了無法還債,只能求醫生開強效的消炎藥,最後「頭能轉就回去上班了。」

邊做邊學無教育訓練

2020年底,她在車道上拍照出貨時,被堆高機撞斷門牙。公司付錢替她裝假牙,撤掉拍照員工作,將她調職為包裝員。看我一臉驚訝,她才幽幽說:「我現在想想也覺得,我怎麼活到現在的?」
男友曾勸小熙換工作,但她無暇認真思考。包裝員工時最長11小時,週末至少有1天要加班,等於月休只有4天,「工作真的很累,下班後洗完澡,就沒有力了。」小熙無法裸辭,也無力找新工作。她是單親家庭,媽媽前年中風,保險、罰單、生活開銷跟貸款利息使她負債近30萬元。這對她來說是筆大數目,包裝員每月薪資2萬4千元,是當時的最低薪資,加上全勤獎金跟加班費,實領近3萬元,每個月還完債,她只剩下1萬元可花用。
小熙做過不少工作,她從小幫媽媽顧檳榔攤,假日跑工地賣飲料;她高中念幼保科,畢業後多從事餐飲工作,做過待遇最好的工作是竹科超商店員,時薪比基本工資多近10元。不過,她從未想過做工廠包裝員。前年8月,小熙上班第一天,主管便以人力不足為由,將她從原本應徵的文書助理調為拍照出貨員,前年底,又將她調為包裝員。公司允諾補足人力後會將她調回文書助理,但到截肢前,她從未如願。
小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來自對工廠安全衛生環境一無所知。入職後,她從未接受過任何教育訓練,連風險較高的太空包包裝工作,都是跟著多她2年資歷的「前輩」邊做邊學。負責此案的中區職業安全衛生中心主任李文進解釋,小熙需要操作輸送帶等機械,至少應有6小時的教育訓練,華夏及生安明顯違反《職業安全衛生訓練教育規則》第17條,雇主對新進勞工或變更工作內容的勞工,應有安全衛生教育訓練,「以一個大公司來講是不應該。」他婉轉地說。
第2次見面,小熙脫下口罩受訪。她漸漸習慣義肢,能用拐杖行走。

管理缺失遭重罰停工

小熙並非個案。根據職業安全衛生署公開資料,華夏近7年至少已發生四起嚴重職業災害;且多次違反《職業安全衛生法》(簡稱《職安法》)第6條第1項,在安全衛生設備及措施上,有機械設備或器具引起的危害,而被中區職安中心裁罰。員工教育訓練不足的問題,也不是第一次發生,2016年,華夏便曾因為缺乏員工教育訓練發生職災,該案甚至涉及勞工飲酒後作業。
中區職安中心主任李文進指出,他們目前處份華夏海灣塑膠廠局部停工。
更久之前的2009年,華夏甚至發生過一起死亡職災,起因於2名現場員工沒做好斷電,導致一名高姓工人被捲入高速混合槽,當場死亡。事發後2名員工被告,但最後華夏與家屬和解,全案緩起訴,因此判決書系統查無資料。
小熙被捲入輸送帶後第9天,中區職安中心前往工廠調查職災並實施職安檢查,再次發現華夏及外包商生安2間公司多處違反職安法規,並處以行政罰。生安因疏於員工教育訓練,及機械檢修未設置針對危害勞工安全的安全設備及設施,違反《職安法》,罰鍰3萬元;交付承攬的華夏則因沒有告知承攬人工作環境危害、安全規定等,擔負雇用共同勞工的工作聯繫及安全衛生指導,違反《職安法》,罰鍰12萬元。
2月18日,中區職安中心前往華夏工廠複查,成果仍差強人意。李文進解釋,小熙發生災害的輸送帶雖已取消自動功能,改成手動啟動,但工廠內其他3條輸送帶捲夾防護還是不足,對生安處以最重的30萬元罰鍰;華夏由於仍未完善承攬管理,被重罰15萬元外,部分產線則被要求停工。
看到大海小熙很興奮,她很想踩踩海水,但做不到,因為義肢不能碰水。
「已經發生災害了,還是沒有改善,所以重罰。」李文進面露無奈,「我們3月14日開第2次復工會議,他們(華夏)管理跟設施還是沒有改善,說都有做,但紀錄沒有帶來。」依法,華夏這樣的大廠必須設有職業安全衛生管理系統 ,照理說職安管理應更嚴謹。
這是否代表中區職安中心過去的職安檢查有缺失?李文進強調,華夏是規模較大、且發生過災害、高風險的工廠,每年多次職安檢查。2018至2021年,他們對華夏共實施7次職安檢查,通知改善項目總計42項。小熙工作的輸送帶,發生意外前他們難以發現問題,「因為輸送帶基本上是正常運作,沒有檢修的話,人是不會上去的,沒有這方面的危害。」他強調職安檢查不可能放水,他從業35年,深知這是份救人的工作,至於為何小熙已經入職1年多、都未曾接受員工訓練,他則解釋:「2019年我們有通知他們改善教育訓練,2020年就沒有(通知)了…(因為)後來他們都有在辦,這位受傷勞工是新進的,可能有些新進的還沒有辦。」

職安檢查長年缺人力

在有經驗的職安檢查員眼裡,小熙的截肢意外不難預防。年資15年的職安檢查員阿成(化名)看著事發影片憂心地說:「旁邊還有堆高機跑來跑去,又是另個危險,如果她是另外一邊被夾到,被堆高機撞倒,可能就沒命了。」他說,透過教育訓練、加裝防護設備、人車分道,都能降低風險,就算不想花錢更改機械設置,也可以加裝緊急停止裝置或連鎖裝置,「緊急停止裝置只是把按鈕變成一條拉繩,大概幾百元。連鎖裝置或許是架設一個雷射光閘,只要人經過就停,也是幾千元就有了。」即使成本這麼低,他還是碰過不少不願意加裝的雇主,「作業前要檢視功能正不正常,他們(雇主)主要怕麻煩,就在賭啊,賭人家沒事他就贏了,省了這個成本。賭輸了,那就大家來查。」
這場賭局裡,雇主的贏面總是比較大。勞檢人力長年不足、覆蓋率低。目前我國僅有579名職安檢查員,卻有140萬個事業單位。以李文進所在的中區職安中心為例,其負責的製造業、營造業及其他事業單位加起來近7萬間,但全中區僅有54名檢查員。換算下來,一名檢查員要對1.9萬名勞工、負責1,282間事業單位。全年無休,每名檢查員一天要查3間才查得完,還不包含複檢需要改善的違規單位。
「一天基本要求是2個場次,但檢查員一直都不足、都過勞。我每晚十點多走,同仁都還在加班。我們去檢查《勞基法》(規定項目),結果(自己)都違反《勞基法》。 」李文進苦笑,檢查員是不受歡迎的工作,有時處分工廠,還會有人身安全危險,「很多人也認為我們怎麼罰這麼輕?但要處分都要有法律依據,要慎重,不然事業單位會訴願、提告,不管是訴願還是職災調查的作證,我們都要跑法院,一個工廠可以請3個律師,我們要自己準備答辯狀,檢查員有時會覺得,為什麼好像被告?以前有些檢察官、法官對我們檢查員不是很尊重。」
小熙的一隻小腿,掀開了勞檢制度的運作實況。長年協助職災勞工的工殤協會專員賀光卍就直言,勞檢員工作量大,薪資卻不高(約4萬元),「又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單位,空有權力,長官卻未必支持,導致勞檢員流動率很高,專業難以累積,但勞檢員需要像調查人員的技術能力,如果找不到魔鬼的細節,怎麼抓得到雇主違法?」
工殤協會專員賀光卍指出,弱勢勞工的職災賠償金額普遍不高。(翻攝賀光卍臉書)

公傷賠償金額難衡量

政大法學院副教授林良榮也說,以日本為例,勞檢員在培養階段就分為勞動條件檢查(例如工時)、職安檢查,前者需法律專業,後者需理工專業,「在日本,法學部學生的志願除了司法官跟律師,有滿多人想從事勞動檢查,他們稱『勞動基準監督官』,這個職業還被拍成連續劇,這在台灣難以想像,我們不重視勞檢員。」
小熙在醫院跟義肢中心度過漫長的3個月。她練習站立、抬腿,習慣裝上義肢。右小腿截面的神經很敏感,第一次原地踏步她痛到哭出來;之後每踏一步的痛,她形容「就像手肘被用力撞擊。」她一向獨立,但現在跌倒了連站起來都要人抱,她每天哭,逼自己咬牙練習。有時她會想起男友在事發那天說的話:「沒有人會因為截肢而不完整,裝上義肢復健,還是完整的妳,只要妳試著讓自己變好,我有什麼理由放棄?」
「很不可思議吧?他沒有跑掉。」小熙不可置信地說。她跟媽媽關係其實不好,求學階段常被打,「等我被打習慣了,她就摔我最喜歡的東西,手機、電腦⋯或是我養的老鼠。」她爸爸另有家庭,媽媽會生下她,是因為爸爸想要個兒子,同母異父的姊姊曾目睹她差點被丟到垃圾桶,「我一直像是多餘的,不應該出聲。要說他們愛我?我覺得沒有,還是是我感覺不太到?」
男友(右)成為小熙(左)工傷後生活的重要支柱。
職災發生後,雇主為她付醫藥費、看護費跟36萬元的義肢費用,但不願給付更高額的賠償,「他們說再賠10萬元,妳回來上班,我保障妳到65歲。」小熙目前還在職災後休養期,有法定全薪公傷病假,期滿後她並不想回去工作,事發後雇主對她態度不友善,該工作環境也帶給她陰影。
她過去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任何東西,即使在學校被霸凌,也始終安靜。但這次她無法沉默,「他們說給了5、60萬元,已經付了這麼多,但比起一隻腳…這樣算多嗎?」採訪過程中,小熙難得語氣激動。今年2月14日,她朋友將生安負責人稱「截肢而已不嚴重啦」、拒絕向小熙進一步賠償的說法上傳爆料公社,引發大量網友分享、受到媒體跟縣議員關注。2月底,她反覆接受媒體採訪,只要有人願意幫她,就約在家樓下的管理室碰面。
苗栗縣議員曾玟學是最早為小熙發聲的人之一。他認為這案子反映傳統製造業工廠長久以來的職安問題,「勞工不一定有所選擇,工作薪水很低,但如果不做的話,未必能找到其他工作。我們看到很多案例,就算公司發生過其他工安問題,(勞工)因為受迫於生活,沒辦法對抗公司,承擔失去這份工作的風險。」
苗栗縣議員曾玟學(圖)將監督苗栗縣政府對小熙的後續協助。
不僅職災有黑數,面對複雜的勞動法規,勞工根本無法保障自己的權利。曾玟學指出,生安之前在媒體上聲稱已經支付的5、60萬元賠償,本來就在《勞基法》規範的補償範圍,「他們本來就要支付醫藥費、看護費跟義肢費用,加上小熙還是他們的員工,休養期間,雇主還是必須付每月薪資。」

人生驟變生活受重創

雖然小熙能依法申請職災40多萬元的失能給付,但失去一隻腳不只意味著勞動力喪失。她無法騎機車,吃飯只能叫外送,回診、採買生活用品都得麻煩男友接送。以前她很喜歡躺在床上,用雙腳夾住窩在床尾的貓,但這點小事,截肢後也做不到了,「右腳碰不到,空空的,連底都摸不到。」她暴躁、沮喪、情緒起起伏伏,醫師診斷她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小熙的案子若提告,能獲得多少賠償?由職災受害者組成的「工殤協會」,會員包括各式各樣的受傷者,賀光卍說:「會來協會求助的對象偏弱勢,沒有強大的律師或輿論幫忙,依我們的經驗,小腿截肢大概只能獲賠2、300萬元,雙腿3、400萬元,雙手300萬到500萬元,全殘大概800萬元。」這些冷酷數字,是含勞保、《勞基法》及民事賠償的總金額。
失去一隻小腿,到底失去了什麼?該獲得多少補償才合理?沒人算得出來。但賀光卍介紹了失去手腕關節的李麗娟讓我們採訪。47歲的李麗娟18歲受傷,當時她才高三,半工半讀,剛到一間塑膠射出工廠上班,「我做3個月就中了。」她當時並不知道塑膠射出工廠非常危險,那些年路上見到少一隻手指的人,不少都是在塑膠射出工廠出事。
李麗娟與先生皆是職災受害者。(李麗娟提供)
她的手腕關節碎了,幸而在醫師努力搶救下不必截肢,手腕植入鐵片支撐,但診斷證明寫著「腕關節永久喪失」,手掌從此呈現彎曲的握拳狀態。
老闆只賠8萬元。她從中部搬到林口親戚家,在長庚醫院努力復健,「一般人一個禮拜去3次已經很厲害,我去5次,而且是早上、下午各一次,這樣過了2年。2年後我的手指可以伸直了。」
但手腕永遠無法轉動,外觀也異常,「就是少了腕關節,所以這幾十年我全年穿長袖,不管多熱,會自卑啊。」幸而她到榮總上身障者職訓課程,不久找到工作,也在那裡認識同樣遭遇職災、一隻手被截肢的先生,2人相互扶持至今。

知法違法存僥倖心理

工殤協會的幹部李竣凱則是右手腕截肢,比起李麗娟只獲賠8萬元,他當時有義務律師協助,庭外和解獲賠200多萬元,「比起其他人,我算幸運的,也許因為年紀小,打官司時法官比較…」
工殤協會幹部李竣凱15歲時右手掌在工廠內被壓碎而截肢。
他受傷時才15歲,國中剛畢業,到桃園龜山一間工廠打工,「以前那裡有很多非法工廠,那一家做廚具,包括流理台,要做不鏽鋼壓模,我在那邊待不到1個月。」意思是,做不到1個月,右手掌就沒了。
他的工作有時要搬家具、組裝,有時壓模,出事那天是壓模,他的手掌被徹底壓扁。截肢後,他整日關在家,直到隔年家人逼他參加聯考,才慢慢恢復與人互動。高中畢業後他換過幾份工作,後來錄取台大醫院的身心障礙保留職缺,薪水是當時的最低工資1萬5,840元,幸好穩定,一待20年。「人家出1分力,我們就是要出2分甚至10分,要很認真很認真。」
他至今未婚,且清楚知道這與受傷的自卑有關,「那種自卑是到死都會有。」回想受傷後的半生,「那200多萬元的幫助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覺得我的一隻手掌這樣子200多萬元。」
李麗娟、李竣凱受傷在1990年代,30年後呢?勞工法令看似完備了,但據小熙口述,上工之後她被調職2次,2次皆是「邊做邊學」,直到小腿被捲入輸送帶。
雇主對員工該做的教育訓練,至今依然難落實。至於近年政府朗朗上口的「勞動檢查」,依勞動部最新資料,我國2020年共有140多萬家事業單位(含未雇用勞工的一人公司或工廠等自雇者),被實施勞動檢查的總家數則約十二萬家,換算下來,勞檢覆蓋率僅約8.6%。
不只覆蓋率低,即使被勞檢未通過,3萬至15萬元的罰鍰對許多雇主而言幾乎不痛不癢,遠低於工廠維持職安所需花費的金錢及時間成本,這算盤怎麼撥都划算。
這算盤還隱隱有種既視感。政大法學院副教授林佳和就說:「台灣人常抱著僥倖心態,覺得不會發生事故,加上自私,只要成本降低,不管別人死活。像交通事故,卡車、貨櫃車司機們長久以來常見某種互助機制,因為肇事的機率太高,大家互助,就算撞死人要賠7、800萬元也承擔得起。環保也是,符合環保規定的成本太高,不如讓它罰,何況可能不會被逮到。沒有想到的是,被害人人命的可貴,只有考慮自己的負擔與成本。」

職災保費遠低於國際

提高勞檢的罰則,是方式之一,但林佳和認為,最好還是從整體思考,從預防職災到事後補償,其實有多種政策工具可相互搭配,「但我們在每個環節都有問題。」例如對雇主而言的另一重要成本:勞工職災保費,「以工業國家的職災保險費率而言,台灣非常低。」
林佳和解釋,各國的職災社會保險人有各自的費率訂定,多元而複雜,並不像我國直接由勞動部訂定,另外,危險程度不同的產業,費率也差異甚大,但普遍來說,德國的平均費率約為1.2%,台灣的平均費率卻只約0.2%(落在0.11至0.93%之間)。
若再與更多國家相比,台大醫院環境職業醫學部總醫師陳宗延說,就他手邊現有的多國費率數據,統一以2017、2018年左右來比較,台灣當時平均為0.21%,韓國平均費率卻高達1.7%,日本0.45%,德國當年約1.1%,中國約0.75%。
數據攤開,台灣與這些國家的費率差距已不只是幾成,而是好幾倍。雇主繳的保費如此低廉,職災勞工能獲得的補償,自然也是奇低。有多低?以小熙的案子來說,小腿截肢的失能給付,僅約40多萬元。
關於職災保費,我國其實另有「實績費率」的設計,發生職災的雇主隔年起得繳更多保費,這是提高雇主責任的重要機制,然而,只適用於雇用人數70人以上的單位,全台僅約1萬2千多家,不到現有140多萬家事業單位的百分之一。
也因此,在台灣的層層轉包文化下,以小熙的案子為例,她雖在華夏公司的頭份廠出事,但雇用小熙的是生安通運公司,投保人數僅僅4人,因此依法明年的職災費率不會調漲,至於華夏,自然更是不受影響。實績費率在這件案子,等於零效果。
鄰國日本也採實績費率,但適用範圍比台灣大很多,雇用人數20人以上的單位就得依實績費率。去年一度傳出我國也打算將70人的門檻降至50人,最終仍沒改變。不只如此,今年5月起,企業主的平均職災費率還將從0.21%調降至0.2%。
賀光卍氣憤地說,這是因為政府的職災基金每年都有剩餘,「因為撥給職災勞工的錢太少,職災認定又嚴苛,長年累積就剩下200多億元,因此雇主要求調降保費。」
對此,林佳和也說:「這叫倒果為因。基金用不完,是因為我們的職災給付太低,例如一個勞工發生職災應該獲得100萬元的補償,我們卻只給20萬元。怎麼會因為基金有剩,就調降職災費率?」
小熙出遊時活潑留影。因為義肢,她現在無法穿緊身的牛仔褲。(小熙提供)

新制上路可請領年金

林佳和表示,理想的職災補償,應是勞工不必曠日廢時打官司,就能獲得合理補償,因此各國多半以社會保險的方式,較完整地填補勞工損失,但我國職災給付一向過低,再加上只是承擔部分《勞基法》上的雇主補償責任,導致勞工仍須透過官司,才可能得到稍加合理的補償。
這一點,我國今年5月將推行的新制終於將有些改變,職災失能者的給付除了一次性領取(如小熙的40多萬元),嚴重者還可另外領年金,依失能輕重,每月可領投保薪資的2成至7成,領到退休。依此,若小熙是5月後受傷,每月可領約4千元,雖仍微薄,多少有些幫助。
截肢後,小熙曾想過自殺,當時她養了11年的貓咪得了腎病,狀況不樂觀,「我真的很絕望,為什麼要奪走我的右腳,又要奪走我的貓?」她腦海閃過很多方式,不過沒有行動,「我以前會用痛覺提醒自己還活著,但搬家時,我把會傷害自己的東西,美工刀、剪刀都丟了,只留下小小的安全剪刀。」
小熙曾有自殺念頭,但她牽掛養了11年的貓咪。
她還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但正在努力。她仍無法接受雇主後續提出、賠償600萬元的和解方案,在法律扶助基金會的協助下,將對雇主提起訴訟。
3月初,我們再次跟小熙見面。她與男友剛帶貓去醫院回診,醫生說至少能多活半年,她鬆了一口氣。比起上次見面,她活潑許多,不時跟男友鬥嘴,逗逗貓籠裡的貓。前陣子她才得知,久未聯絡的媽媽,其實在她出事那天試著找過她,「我媽那時從香山搭計程車到頭份的醫院要看我,但我已經被轉院了,只好又搭計程車回家。」她頓了一下說:「滿遠的欸…」「等我狀態穩定一點再聯絡她吧。」
小熙右腳踝上的翅膀刺青,如今飛到她的左小腿上。她告訴刺青師,除了原本的藍色之外,想要加更多渲染的顏色。「有點像潛意識的打氣吧?希望會比以前更好,我即使失去了右腿,左腳上的翅膀會讓我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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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4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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