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9日,距離跨年只剩幾天,王嵐生活的城市正在熱鬧籌備燈會。她19歲,剛剪了人生最短的髮型,頭髮剃高至耳朵上緣,從背面看就像個小男生。她以為沒有人能認得她了:戴口罩、新髮型、還以袖套遮住手臂刺青。但從髮廊回家路上,一群男高中生仍在新崛江商圈攔下她,他們交換眼神,笑著問她:「這是妳嗎?妳是大茲吧?」眼前的手機螢幕上,是她的裸照。
邀約打工 5小時2萬
臉書社團「霸社」那天最新一個被外流性私密影像的女孩,正是王嵐。這個成員多達7萬人的臉書私密社團,已經連續好幾週有人固定分享女性被外流的性私密照片及影片。匿名的張貼者在4天前,便已預告王嵐是「下一個」,並附上她的IG生活照。那則貼文在當晚引起熱議,吸引數百人按讚留言;根據前例,他們都知道那會有多「好看」。
「他們應該在霸社裡面,也知道我是高雄人吧。霸社正好在講這件事情,我就正好在新崛江出現,(那天)我一個字都沒講,就離開了⋯(霸社)很多人認識我,看到是我特別興奮,我就知道在劫難逃了。」5個月後,我與王嵐聯繫上,她起初對陌生訊息抱持懷疑,以為我也是來騙照片的人,許久後才決定接受訪談,且願意以真名露面。她與我對坐在租屋處的地板上,未施妝容的臉上沒有情緒表情,但語氣苦澀。
2021年初,18歲的王嵐在抖音竄紅。隨手記錄兄妹好笑互動的短影片,吸引75萬人瀏覽,也使她的IG追蹤者突破1萬人。她稱自己的影片「沒那麼有質感」,但搞怪、可愛、有點暗黑風格的大尺碼照很受歡迎,每天都有無數的新追蹤者,和各式各樣的私訊湧入。
2021年6月9日,其中一則私訊引起她的注意。對方是名女攝影師,已經追蹤她3個多月,向她提出一份誘人工作,「她說陪客戶聊天,大陸那邊的客戶,報酬是5個小時2萬元。」報酬很高,王嵐直覺有異,問對方內容是否涉及18禁,「她不像外面那種招人直播,進去公司了才說要脫要秀,她一開始就講得很清楚,客戶多多少少就是會想要看。」她頓了一下說:「對需要這筆錢的人來說,不太像騙的。」
身為小網紅,王嵐收過各式廣告及詐騙訊息,這個名為「林喬」的女攝影師不像假帳號。她的頭像是年輕貌美的女生,時常看王嵐的IG動態;雖然是不公開帳號,但有1萬2千名追蹤者,也發過10幾則貼文,「我也很怕被騙,我看不到她的貼文跟限時動態,一直按追蹤,但她都不給我追蹤。」訊息來往間,對方以截圖證明,聊天平台建立在中國,有嚴謹的會員點數儲值系統,和客戶聊完後會兌現匯款給她;強調這並非詐騙,很多網紅跟他們長期合作,還有匯款證明為證。
收到訊息時,王嵐正經歷家暴,脊椎被前男友打斷,需要開刀。她當時在便利商店工作,薪水不足以支應3萬5千元的手術費,及6千元的護腰。前男友不打算負責,她也無法開口向家裡求助,她家境並不好,父母是聽障人士,多年來都得匯錢回家;17歲生日隔天,她便輟學離家工作,輾轉北中南的八大場所。
她的青春歲月沒有粉色泡泡,只有毛骨悚然。未成年的王嵐曾被打針餵毒、暴力對待,看盡人心險惡。她學會不要輕信他人,但會答應女攝影師,是因為她急需這筆錢。「脊椎打斷四節,斷掉碎裂壓到骨盆神經,躺著坐著站著都很痛…」她幽幽說:「我真的不是因為物欲,也不是無聊,是真的需要,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站在超商櫃檯,她用手機回覆對方訊息,表示願意接下工作。
這半年,我聯繫上包含王嵐在內,5名在臉書霸社被以相同手法散布性私密影像的當事人。她們都是頗具知名度、追蹤者破萬的抖音或IG小網紅,年齡介於17到20歲之間;被外流的照片和影片內容也十分相似:全裸自拍,擺出特定姿勢,並拍攝私密行為。我與她們組成名為「揭發」的聊天群組,彼此比對受害細節,發現她們都被騙誘拍攝、影像遭到外流,身陷一樁精心策劃的性私密影像詐騙。
關注社群 取信小網紅
今年6月,揭發群組中另一個女孩,18歲的淯在放學後與我見面。2021年寒假期間,淯也收到女攝影師的訊息,她當時高二,是喜歡表演、自信外向的女生,抖音有15萬名追蹤者,一支短影片就超過百萬人觀看。
映入淯眼前的是假期打工機會,訊息同時也代表認同,象徵她躋身知名網紅的行列。「她傳來和其他女生的對話,截圖帳號中也有藍勾勾(IG官方認證)的女生,確定有成功轉帳,而且她強調不會很裸露,一對一聊天過程保密,對方有簽保密合約,而且(我)隨時可以退出,取得了我的信任。」她猶豫,卻也感到好奇,心想:「前面都那麼多比我有名的人都做了,應該沒什麼問題。」但對話轉移至微信後,很快偏離她的想像,中國客人想聊色情內容,並不斷要求拍攝私密影片。
「(一開始)我愛回不回的,後來他說如果拍的話,會提高金額,我猶豫了,後面就覺得好像可以信任…,」直到拍攝要求越來越過分,照片越拍越多張,淯慌了,傳訊息給女攝影師,「我跟她說可不可以不要?可以暫停嗎?她說服我,她也有在接這個,講很多好處,描繪加入這份工作後,生活品質變得很美好的情景…還說一定不會傳出去。」
女孩們並未意識到自己正落入高明的網路騙局。全芯創傷復原中心的心理師黃怡禎長期協助性創傷當事人,對於加害人善於取得信任、手法純熟感到詫異,「這個人透過IG、抖音,對她(受害人)的生活跟個性有些掌握,他挑選過受害人,」可能知道她們缺錢或正在放寒暑假,「我們接到推銷電話,一定是馬上掛掉,防衛心、警覺心很高,但如果從生活圈慢慢靠近,我們不會一直築起高牆,這是人的本能。」
情緒勒索 強要私密照
加害者還透過情緒勒索的手法,操弄女孩的心理,使她們看似「自願」拍攝,其實是被迫選擇。 「她們跟女攝影師有建立關係,(碰到問題)一定先問她。她們其實都有求助,只是求助錯人,一個本來就在計畫裡面的人。」黃怡禎指出受害者孤立無援,「加害人用一個黑臉、一個白臉的方式,使被害人無處可逃,在這二堵牆之間一直來來回回,最後被推往某個方向。」
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有多少時間能反應或尋求幫忙。反悔會是什麼結果?對方會大肆宣揚她不敬業?或是被說接下「這種工作」?「(他們)不斷說服,一直密(訊息)。」不得不拍的感覺嗎?「有一點…因為(一開始)已經答應了。」淯細聲說。
王嵐的拍攝過程也充滿情緒操弄。當她要求暫停並預支款項時,女攝影師傳來客戶不滿的對話截圖,暗示客戶將拒絕付款,對話包含:「妳給我介紹這個是怎樣?要聊不聊的。」「我在你們那邊的點數還有多少?(意指不再加值)」兩方施壓,王嵐還對女攝影師產生愧疚感,「我很慌,客戶生氣了,還讓人家(指攝影師)被罵,要趕快把這件事情完成,都聊到現在了,卻一毛錢都拿不到?」當客戶再次跟她要照片時,她順從接受對方所有要求。
「只要一張照片拍下去,後面就更不用講了,所有照片,甚至連影片都可以,反正我第一張都拍了,不如趕快把錢拿到。」這在邏輯上說不通,卻是詐騙受害人常見的心理現象,「面對我們無法控制的事時,會有各種催眠自己的方法。講白話是被硬上,覺得沒有辦法(拒絕),但這就會變成被抨擊的點,因為沒有具體拒絕。」黃怡禎說。
我聯繫上的受害者,沒有人拿到允諾的2萬元,甚至任何費用;照片全數送出的那刻,客戶便將她們封鎖,女攝影師則再也沒回過訊息。王嵐事後發覺,攝影師跟客戶根本是同一個人在自導自演,攝影師的大頭照還取自上一個受騙網美,「心情很糟糕,很錯愕…而且我竟然為了一個人渣而感到愧疚。」她淒然笑笑。
她刪除所有對話訊息,怕被任何人發現這段不堪遭遇,再也沒用過那支手機。她不斷說服自己對方只是收藏意淫,影像不會外流。但4個月後,陸續有人私訊王嵐的IG,「有大陸人、有台灣人,他們問:『這是妳嗎?』我沒有理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辦別的帳號來騙我照片?我當下很慌,馬上刪掉訊息。」
當時王嵐並不知道,影像真的外流了,更無法想像,她的影像本來就是要拿來販售的。
善於取信及情緒操弄的詐騙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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