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殯葬演員之前,我是一間普通禮儀公司的普通接體員,主要負責載送往生者回殯儀館,替祂們做最後的洗穿、淨身工作。其他像是布置告別式場、引導捻香,還有抬棺到火化場等,在人手不足時也都得幫忙。
簡單說,我就是一名萬用雜工。
那是個飄著細雨的陰沉午後,我剛結束一個案子回公司,臨時又接到阿盛來電。
他說有個大學生在大同山區失蹤了幾天,剛剛找到人了。消防局準備出動直升機做吊掛作業,過一會就回來,要我帶著組裡比較資淺的彥銘一起過去。
『我當然是覺得沒什麼,你好歹也做了兩年嘛。不過想想還是提醒一聲,就當我多嘴好了。警方那邊,你也知道,他們有時候就是比較誇張,說那大體的狀況沒有很好。我是沒看過啦,就只是告知一下,你也別想太多。』
電話裡,短短幾句話被阿盛說得彎來拐去。不曉得這過分迂迴的講話習慣是所有禮儀師的通病,還是單單因為他的個性使然。
但至少有說到一個重點:大體的狀況不好。
聽到這個關鍵字,我心裡大概有底了。
駕著接體車,我們沿台七線深入蘭陽溪谷。道路右側的土坡上方,是綿延無盡的蒼灰樹林。左側,滾滾濁水灌滿整片河床,水流沖過時不斷發出詭異的吞噬聲。
隨著深入山區,雨滴由疏轉密,眼前景物也蒙上一層霧色,視線實在看不清。但迫於時間壓力,我還是硬著頭皮加緊油門。時速表從七十往上攀升。方向盤的觸感也因為我的手汗而逐漸黏膩。
隔壁副駕駛座上,彥銘倒很輕鬆,屁股滑到椅子邊緣,整個人陷在座位裡。
他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生平,也不管我想不想聽。
他的父母在他小學二年級時就分居了,那時沒人管他吃飯錢,必須不厭其煩地向各個家人討要才有機會吃上一餐。有段時間,他甚至會跟著同學在公車站附近徘徊,假裝沒錢搭車回家,向路人騙取車資。
彥銘的細碎人生經歷,像車外這場下不停的雨。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總算將車子開到指定的接體地點。
一所山區小學。
小學僅有一排校舍,校舍前方是一片亂草覆蓋的操場。
直升機尚未出現在草地上。
看來,這場雨也拖延了搜救隊的進度。
操場跑道上,停著一輛搜山救難車及一輛警車,遇難者家屬的私家車似乎沒有上山。這樣也好,目睹親人亡故的第一時間,那份衝擊對身心的傷害很大,在如此交通不便的山區終究是多一分風險。
披上塑膠雨衣,我快步來到救難車外,敲敲車窗,向留守的消防隊員打招呼。
寒暄幾句後,對方遞給我一個表格,讓我拿回車上去填。
「還有得等嘞。」消防隊員說。
沒關係,習慣了。
幹我們這行是這樣的,大多時間都在等待。
不過彥銘還不習慣。他在副駕駛座上顯得坐立難安,不時貼著車窗四處張望,然後不經意配上幾聲沉重的吐息。
「有話想說?」我問道。
「你不覺得奇怪嗎?怎麼會有人在這種天氣上山?這不是找自己麻煩?」
「想這些幹嘛?我們做好份內的事就好了。」
「不是,就真的很奇怪啊。而且我們一間台北的禮儀公司,為什麼要跑到宜蘭來接體?還有我才來公司不到三個月欸,這種案子……怎麼會派我來?」彥銘問道。
當然是為了給你這個白目新人一次震撼教育。
但我沒這麼說。
「也許,阿盛是想讓你早點進入狀況。做我們這一行的,有些事不做、有些話不說,不全然都是因為禁忌的緣故,有時只是做人的道理。譬如說,我們不會在殯儀館裡頭,或是事故現場評論祂們的行為和遺容,這就是一種尊重。」
「噢。」彥銘不以為然地應聲道,手指節交替敲擊著窗沿,沒多久又閒不下來問說:「對了,你當初為什麼會想進這行?」
「問這幹嘛?」我說。
「沒啊,我原本以為做這個很屌,聽人家說薪水也不錯。但到目前為止,我覺得不是欸!一堆時間在待命,換算下來時薪超低,做的事情既無聊、規矩又多,還必須無時無刻表現一副很有禮貌的樣子……」
彥銘再度進入碎嘴模式。我決定不再回應。
十多分鐘後,終於聽見直升機的聲音。
颼颼,颼颼。
螺旋槳掃起旋風,在正下方清出一個無雨區域。
擔架垂掛在機下繩索末端,擺盪得十分劇烈,運動路徑卻有些不規則,彷彿擔架上沒什麼重量、很容易就被風吹偏似的。
留守的消防員迅速過去接應。
他們俐落地解下擔架,豎起大拇指讓直升機先行離去,接著提起擔架移動到沒有泥濘的操場跑道邊,掀開裹布確認。
我們走近時,看見兩位消防員一臉鐵青。
還沒蹲下來檢查,輕易就能從敞開的裹布中聞到陣陣血腥。往裡面看去,首先震撼視覺的是一截形似大腿骨的骨頭,它與一團混著紅色肉末的破布糾纏在一塊。
後來移裝屍袋時才知道,那條大腿骨是往生者下半身僅存的部分。
祂的軀幹從右胸至左下腹被撕裂,右手和下半身多數器官不翼而飛。
此外,臉上還有幾個深可見骨的窟窿,五官已糊在一塊,顱骨也嚴重變形。
只不過瞄了一眼,彥銘就忍不住到衝去旁邊草皮上嘔吐。
不怪他。我自己也是不停吞著口中酸液,才將遺體分批撿入更為厚實的屍袋中。
移袋作業完成,大體上車。
平常可以容納整口棺材的車廂,此刻只有一個乾癟的帆布袋,看上去不成比例。
「以前,有發生過類似的事嗎?」出發前,我向消防員問道。
「這裡唷?偶爾會收到電話啦,但都迷路比較多。而且找回來頂多是跌倒骨折。這種的……」外表頗為資深的消防員搖搖頭,說:「真的沒見過。」
「是遇到熊了吧?」彥銘插話道:「不然,臉哪會被啃得一個洞一個洞?那些不見的地方,大概也是被熊吃了。」
資深消防員瞪大眼睛看向彥銘,一時間讀不太出來他臉上的情緒。
「你是法醫?」資深消防員問。
「不是啊。」彥銘輕笑道。
「那你是看過人被熊咬死囉?」
彥銘收斂了輕鬆的表情,偷偷瞥了我一眼,搖頭。
「搖頭什麼意思?有還是沒有?」資深消防員暴喝道。
「沒有。」彥銘低聲說。
「我跟你講,我看過。」資深消防員持續盯著彥銘,緩緩說道:「不懂,就不要在那邊亂講。人家還在你們車裡頭,聽到不會難過?」
「我只是──」
彥銘還想解釋,我伸手示意要他別說了。
「管好自己就好了,是不是,將心比心嘛。」一滴汗流過資深消防員的眼角,眼皮上的傷口,讓他的右眼不自主抽動著。
結束了尷尬的對峙,接體車再度駛上公路。
回程兩個多小時裡,彥銘安靜下來。
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偶爾透過照後鏡,看一眼車廂內那只單薄屍袋。
道路兩旁令人窒息的鬱綠叢林,漸漸被灰白色的水泥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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