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華從未被告知自己是什麼原因從兩個重要專案調走,體諒二字像是公司對他的關愛。兩個他提拔的新人,曾是他底下管理的年輕人,在這幾次的專案中都獲得相當好的成果,也因此晉升了職位。他雖然也為新人們感到開心,拍手之餘,只留下自己才能聽到的滴答聲。
那是他小時候好奇的聲音,曾經許多夜晚伴他入睡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我可是不會放棄的,我跟時鐘一樣。』
曾是拼命三郎的吳念華強忍著內心的空虛感,依然在慶祝的午間餐會展露笑靨。
「恭喜耶,我就知道你們會做得很好。」
「上次那個收尾做的真好。」
最熟悉的邊緣人,站在餐會的一隅,歡樂聲、聚焦點不在他身上。此刻的他,只是掌聲中的一個部份。時不時跟長官插話,聊聊最近新業務的開展。實際上是試著延伸出所謂職涯還有可能的「可能」。
「現在還有什麼新計畫?」他問。
「最近伺服器產能相當好啊,我已經找了安樺跟阿軒趕緊籌備新的pi-run team。」
「那真是太好了,他們去年作得很好。」
「是啊。那你小朋友最近還好嗎?」
「還好啊,你也知道的,累啊。」
「辛苦啦。」
這大概就是吳念華每次掙扎後的結果,以家庭主題作為終結,沒有再更多的機會了。
看著自己已經成長平緩的薪資單,他還是會開心地跟老婆分享自己其實工作作得很好,老闆還是對他很好。
他以為這是溫柔,他以為這是讓家人不擔心。他總覺得自己做到了許多老公或者是父親該做的事情。把份內的工作做好,讓家中過著可以安身立命的生活。他一直以為應該就是如此。
正當他回過神之後,已經坐在廚房餐桌上,喝著已經發著苦味的海尼根。它彷彿映襯著逐漸苦澀的人生。
『應該要買台啤的──』吳念華心想。
他盯著一張別具深意的A4紙。
他思考著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那張紙條就像是為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一份全新的段落。一樣是熟悉的空間,只不過一切都不再熟悉。正當自己正在找備用的紙巾放在哪裡時,他不禁下意識地喊了出來:「茉曦──」
那個斷點從2021年3月19日開始,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薰開的。
當時吳念華正在公司進行客戶稽核工作,接到了鄰居鄭先生的來電。
「嘿,怎麼了,鄭先生。」吳念華左手拿著護目鏡及防護帽,正準備從辦公室座位離開前往FAB(Fabrication晶圓廠)。
「吳先生,你太太今天有在家嗎?」
「咦,有啊。怎麼了嗎?」
「哦哦。沒事啦,我是想說一直有聽到小孩的哭聲。」
「欸,真的喔?」
「是啊,持續好一段時間了。」
「謝啦,那我打電話聯絡一下。」
吳念華走進廁所,一邊用手機撥通老婆茉曦的LINE通話,直到他已經準備洗手了,從話筒裡傳來的還是單調的嘟嘟聲。走出盡是臭味的男生廁所,他再次試著用一般行動電話聯絡茉曦。他站在辦公室外走廊上,其他同事正在聊著等等可能會被稽核老師問的話題。
沒接。
吳念華有一種不安的預感。除了LINE、手機,甚至試了Messenger、Telegram。他從不同的通訊App留下訊息,這是這麼多年來唯一的一次,過去茉曦不曾不接他電話。
「還好嗎?吳帥。」Kevin哥在旁好奇地看著吳念華。
「欸,Kevin哥,等等的稽核可以交給你嗎?」
眾人驚訝地看著吳念華,畢竟負責這麼多年的稽核,這是第一次聽到吳念華這麼說。
「還好嗎?」
「家裡感覺出了事情,可能要回去看看。」
「真的假的,那趕快回去吧。」
「真的不好意思,這次的文件我一樣放在公用槽,2021 Global Quality那個資料夾。」
「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製程簡介的部份剛剛會議室已經都描述完了,接著應該就是進FAB去看實際機台,所以等等應該就是靠Ian哥負責設備這邊的解說囉。」吳念華脫下護目鏡跟防護帽,看著在旁的設備Ian哥。
「阿娘喂,華Sir你要去哪裡爽啦?」
「靠杯啦,我要回家一趟。」合作很久的兩人自然知道彼此只是在打嘴炮。將護目鏡與防護帽交給同事的吳念華快速地走進巨型辦公室,低調地抓起自己的包包,以最低的姿態離開辦公室。
在東繁科技上班的人們都是如此,每一刻的提早離去,都像是刺眼的光芒。
雖然說這種直覺對於吳念華來說並不常見,但是住在隔壁的鄭先生並不是會開玩笑的傢伙,因此那種莫名的直覺彷彿緩緩地滑入吳念華的舌尖,宛如一種苦澀的味道,反覆在口中咀嚼。
直到下了交流道,他才想起來必須要跟主管說一聲。雖然說東繁科技在轉型之後提倡美式風格的職場文化,但是骨子裡還是一群在台灣土生土長的管理職所搖籃出來的寶貝。依照他老闆的個性,即便是在手機上打聲招呼,下一秒可能就是電話殺過來了。
一定會是被無限污辱伺候。
『要說嗎?還是只是造成更大的困難。』
『不,先看看家中狀況好了。』
吳念華快速地倒車入庫,提著已經破爛的公事包衝上老舊的電梯。電梯往頂樓而去,那是一棟有13層樓的中古公寓。緊張的他過程中還是不停撥打茉曦的電話。
已經過了幾十分鐘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正當電梯好不容易抵達一樓時,住在同一層樓的隔壁張太太緩緩地中庭走了過來。
「難得白天看見你耶,吳先生。」
「您好。」
「平常看你都很晚回家啊。」
「是啊,是啊,公司一直都很忙。」
「這樣很好啊。代表公司有賺錢。」
「哪裡哪裡。」
吳念華堆滿刻意擠壓出來的笑容,但這是他感到最漫長的時光。跟不熟悉的人,處在一個空間,而電梯需要抵達的終點,還是最遙遠的頂樓。
「今天怎麼會比較早回來啊?」張太太問。
「晚點要出去吃飯,因此請了假。」他點頭保持禮貌,他心理很想說:『關你什麼事。』但為了不要製造出更多意外,他選擇那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哇,太棒了。要去哪裡吃啊?」
吳念華忍住自己可能會恣意生長的臉部青筋,
用著和緩的口氣說:「去吃日本料理。在模範街那一帶的。」
他心想,簡直就是沒有終點的問答啊,這電梯中的沉默螺旋比想像中的久。
「那裡我很熟啊!是哪一間啊?」張太太問。
吳念華用餘光看著電梯顯示樓層。
終於已經到13樓了嗎?
「這個是我太太訂的,名字我有點忘記了,我記得是無菜單料理。」
「真好。」
『好險。真是好險,沒有再有下一題了。』吳念華鬆了一口氣,雖然平時面對許多難纏的客戶,但是道理是相通的。問句的起始點來自於好奇心或者是過於粗糙的象徵。
當吳念華終於拿起鑰匙打開了家中的大門時,已經過了噓寒問暖的十秒鐘,
那度秒如年的感受下一瞬間被驚天的哭聲所蓋過。
如鄭先生所說的一樣,或許是哭了太久,那種哭聲已經不是熟悉的哭聲。吳念華輕輕地抱起坐在客廳角落的女兒小柔。她哭著說要找媽媽,她不要爸爸。三歲孩子的哭聲彷彿在敘述著母親對她有多重要。
茉曦真的消失了。
這種事情不是來自虛幻的妄想,而是真實。
他望著屋子內,唯一留下的訊息只剩廚房餐桌上留下一張密密麻麻的紙條。字裡行間,就像是她躊躇了許久,念華可以摸得到紙張的皺摺。他感覺到老婆茉曦離去的躊躇,他不確定是意外還是有意。那到底是出自什麼理由才寫下的紙條,透過外表,吳念華無法有任何結論。
『水瓶所有的邊邊角角都要記得用手去確認。要用刷子刷。』、『吃飯的時候要分三個步驟進行,先不要急著干涉。』、『睡覺的時候要摸背,另外小柔不喜歡被子碰到腳。』
這些叮嚀熱烈地從紙背中透出,念華可以感受到一個媽媽的關愛。紙條上頭寫滿了茉曦對小柔的愛。所有育兒原則、家事細節都寫在上頭,但沒有留下對自己的告白。
無論是LINE、Messenger、電話、Telegram,全都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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