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點50整,一拳超人的熱血主題曲響澈臥房,楊啟年閉著眼睛精準地按住躺在床頭櫃的手機,另一手拿起眼鏡,打著哈欠搖搖晃晃走進浴室盥洗。出來時妻子晴臻跟幼稚園中班的女兒小茹還纏綿夢鄉。看著女兒熟睡的小巧臉蛋,很難想像不久前還是個只有他手臂大小的小傢伙,時間過得好快,似乎再多醒來幾次,女兒就會變成精神抖擻的小學生。
小茹睫毛濃密的大眼睛遺傳自晴臻,可預想未來會跟媽媽一樣是個美女。
楊啟年穿上羽絨外套,到附近的傳統早餐店買了飯糰跟豆漿,前日造訪的寒流讓嘉南平原有了冬天的感覺。上班跟上學的人潮已經在早餐店前聚成熟悉的人流,婚後搬來這裡也5年,大致知道街坊鄰居的作息,像是住對面從台電退休的林爺爺每天固定5點半晨跑;斜對角那戶人家的兒子讀南一中,7點一定會見到他低頭讀單字卡牽腳踏車的身影。
楊啟年提著早餐回家,小茹抱著熊貓外型的抱枕睡眼惺忪地坐在一樓沙發。
「今天起得很早喔。」
「媽媽打呼好吵。」小茹抱怨道。
楊啟年早就習慣晴臻的打呼聲。
「再去睡一下吧,今天妳們要去宜蘭,很遠唷。」
「爸爸不跟我們去嗎?」
「爸爸還要工作。下次我們再一起去。」
「好。」小茹莞爾道。
楊啟年抱起小茹回到臥房,「早餐放在餐桌上,等下醒來記得跟媽媽說。」
「嗯嗯。」小茹乖巧地點頭。
小茹鑽進被窩裡,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楊啟年確認門窗都關好,才騎車上班。
確定每個製程都收拾好,楊啟年才脫下防塵衣帽,抬頭看一眼廊道的鐘,已是晚上8點半。即使穿了一層防塵衣,裡面的衣服還是殘留製作維他命C時的濃濃柑橘味,他想起今早盥洗時鏡子裡照出的黑眼圈,不知是因為最近接了大單,加班頻繁,還是身體出了毛病,儘管每天11點就寢養肝,睡滿8小時後還是感到疲勞。他忖也許該買一些B群提振精神。
走出廠區時,負責搬藥的小陳跟負責膠囊製程的琪薇並肩有說有笑,他們是廠區裡眾所周知的一對。
楊啟年35歲,退伍後便進藥廠工作,這兩年剛升組長。他近來思考要不要去進修碩士,畢竟組長也是在現場工作,有碩士學位傍身,才能晉升管理職。
外頭北風呼呼,楊啟年拉好已被洗到暗沉的羽絨衣,雖然外表破舊,但仍相當保暖。他坐在自己的藍色機車上,當年最時髦的鋼鐵藍配色經歷16年風雨已老舊不堪,把手破損,引擎生了一層銹斑,斷裂的外殼還是機車店老闆用束帶綁緊的。雖然3年前便買了汽車,但穿梭在路狹車多的台南市區還是這輛老機車方便。
後照鏡映著憔悴的面孔,更加深買B群的決心。記得幾年前還有很多新來的員工以為他大學剛畢業,但現在膠原蛋白衰退的速度莫名催快,臉頰明顯黯淡無光。
琪薇跟小陳的機車就停在楊啟年旁邊,兩人說說笑笑走上前,琪薇莞爾道:「組長,聖誕節有要帶老婆去哪裡玩嗎?」
「過節是你們年輕人的事,跟老人沒關係,而且她帶小茹跟閨密去礁溪泡溫泉了,我應該就在家裡吧。」
「組長怎麼不請假一起去。」琪薇問。
「我去了你們怎麼出去玩。」楊啟年微笑道。
琪薇跟小陳老早就預計聖誕節要出去玩三天兩夜,儘管最近人手不太足,但楊啟年是出了名的好說話,基本上只要提早一星期,產線能夠順利運作,他就算得自己多做一些工作也會讓組員請。聖誕節啊,結婚前過聖誕大餐跟禮物是基本,還得製定詳細的出遊行程,保證晴臻玩得舒舒服服,自小茹出生後過節便從簡,但依然保留該有的儀式感。楊啟年看著那對年輕情侶深感青春洋溢。
「感謝組長,先走囉,先祝組長聖誕快樂。」
「路上小心。」楊啟年看著年輕情侶騎出廠區,一下子就不見車尾燈。
他望著幾縷薄雲飄過下弦月,忖晴臻帶孩子去礁溪4天遊,回來時也過聖誕節。本來他也想跟去,可是晴臻說這是屬於「女士的旅遊」,只有女人跟小孩能去。但不去也好,畢竟年底訂單多,加上年輕人都想請假出遊,他身為組長若想有娛樂的心思,早被副理找去會談。
想到妻女,他看著晴臻發來的旅館照片,是獨棟的室內湯屋,晚餐看起來也很豐盛。
藥廠出去後連著中正南路,這裡離交流道不遠,週五夜晚交通相當繁忙,黃澄澄的車燈將路上照得通亮。車潮就像回溯的鮭魚般擠滿水道,楊啟年也是其中一隻,經過鮮魚湯跟現殺牛肉湯的店家時,他的食欲也被勾了起來,中午時被副理叫到會議室討論產能進度,飯也沒扒幾口,現在下班一放鬆,飢餓感也隨之解禁。
他打算今晚來點巷口的港式燒臘,那家店每天下午6點一開門就大排長龍,來自香港的老闆就穿著領口摺成荷葉邊的白汗衫,站在店外好整以暇抽菸,似乎在欣賞那些被他手藝吸引的客人。他忖既然是小週末,除了大份三寶飯,應該再配上一杯五十嵐珍奶才能告慰這一週辛勤的工作。
港式燒臘就在下個街口,紅燈快結束時,手機跳出了晴臻的訊息,要他下班時順便買衛生紙跟牙膏。雖說晴臻不再家,楊啟年可以敷衍過去,等隔天再買。
為防止你忘記,買完要記得拍照喔。快去快去。
訊息上面是一張她跟閨密享用旅館豐盛晚餐的照片。
楊啟年嘆著氣,遠望唾手可得的三寶飯跟珍奶,往反方向前往家樂福超市。要是現在不照做,很快就能體會星星之火足可燎原的真諦,晴臻會像考古學家一樣挖地三尺翻出陳年舊帳。
楊啟年是在大五留級時,認識當時還是大一新生的晴臻,在他服兵役時正式交往,準確的時間點是入伍的第四個月。那時楊啟年剛下部隊,便忙著炮兵營調到中部進行基地鑑測,初來乍到每天就在駐地忙得團團轉,到了中部還沒搞清楚情況就被編入炮班,從睡醒到就寢都忙著被幹部罵得狗血淋頭,晚上還得跟7個臭烘烘的男人一起在野地擠著破軍帳,底下的碎石與幹部的打鼾聲讓他沒有一晚睡好。
某次在雨夜夜射完畢,他穿著發臭的雨衣負責最煎熬的洞兩洞四哨穿梭於軍帳間,細雨帶來的涼意頃刻吹崩他的情緒,他恍惚撥通晴臻的電話,將沒有網路功能的智障型手機夾在鋼盔內側,並不期待這麼晚會有回音,只是想藉此紓發。正在熬夜趕報告的晴臻接了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時,楊啟年瞬間泣不成聲。
楊啟年雖然從小就給人柔秀的印象,但並不是容易哭泣的人,更別說在女孩子面前,這是他記憶裡唯一的一次。晴臻靜靜聽他說基地訓的日子有多苦,後來兩人約放假見面,當天在電影院前,楊啟年尷尬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晴臻牽起他的手走進影廳,關係就此確立。這段往事晴臻曾在一次聚會時告訴楊啟年的好友們,讓他被笑了好久。他也不懂那時候為什麼想哭,他忖可能是高壓環境打開了感性的開關。
楊啟年停在家樂福超市前,雖然他每次採買都會仔細盯著牌告上的優惠,但最終都還是買晴臻慣用的牌子。他忖這個時間點珍奶大概已經賣完,於是走到冷藏區,在琳琅滿目的飲料裡選一個。
他的視線打轉在紅茶跟柳橙汁之間,一不小心瞥見放在下排的瓶裝啤酒,立刻校正眼神。平時他的目光只要在啤酒上多逗留幾秒,晴臻就會耳提面命不准喝酒。
楊啟年高中時就跟好友在學校頂樓偷喝啤酒,上大學後更是無酒不歡,但晴臻覺得喝酒傷身,一開始跟好友聚會有晴臻盯著,他會斟酌減少酒量,次數多了後,即使晴臻不在場他也會克制飲酒量,儘管會被笑妻辣狗也不貪杯。
好友們知道他被管得很嚴,酒局也逐漸心照不宣不找他,避免造成誤會,最後一次喝酒大概是在婚禮上被好友們推掇喝下一大杯高粱炸彈。楊啟年至今還記得晴臻的精緻妝容剎那露出一絲凶光的眼神。
算一算5年沒碰過酒,幾乎都忘了酒精的味道,生活裡最貼近的氣味就是米酒跟消毒用酒精。
啟年拿起啤酒,冰涼的觸感從手心滲入身體。他楞著,關於酒的回憶一閃而過,然後出現晴臻板著臉斥喝的畫面。楊啟年嚇得連忙將啤酒放回去。
一旁戴著方框眼鏡跟毛帽的年輕人拿走楊啟年放下的啤酒,兩人互視了一眼,明明沒做壞事,楊啟年卻尷尬地溜到放泡麵的通道。楊啟年並不是個很會聯想的人,但此刻竟有了冰啤酒從喉嚨滑過刺激而暢快的感覺,他忍不住嚥著口水,把注意力放在滿漢大餐的麻辣牛肉麵。
LINE咚了一聲,楊啟年連忙查看,原來是副理交辦下週事項,他頓時覺得自己好笑,只不過摸了一下啤酒就這樣提心吊膽。手機待機畫面顯示12月20日晚上9點28分。。
楊啟年忖聖誕老公公會給每個好孩子發禮物,而自己一整年都盡忠職守,任勞任怨,應該也能犒賞個禮物。5年一瓶不為過吧,一瓶酒又能發生什麼大事。再說晴臻帶著小茹跟閨密去礁溪享受溫泉之旅,他只能窩在寒流肆虐的嘉南平原吃著微波飯菜,喝一瓶根本不算過分。
楊啟年慢慢走回啤酒區,鼓足勇氣拿了大罐玻璃瓶壓在衛生紙下面,衝到櫃檯忐忑地結帳。
只要明天將證據淹沒在資源回收車,一切神不知鬼不覺。
這件事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的祕密,絕不能被晴臻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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