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病。
這病從小跟著他,直到現在升上高二,不但沒有痊癒,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學長再見!」剛結束練習的籃球社學弟恭敬地對他說。他拍了拍學弟的肩說聲辛苦了,讓學弟跑走時做了個拉弓姿勢,彷彿球空心進籃那樣開心。
「學長好!」飄著少女的清香,路過的學妹們揮揮手:「選舉加油,我們會支持你的!」
學妹們的眼睛裡有愛心,像看見偶像一樣興奮,微微跳步。
就是這個。
他不著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
當這口氣充滿了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相當巨大,巨大到宇宙都在自己腳底下。
「謝謝,我會加油,有什麼想要學校改進的也可以跟我說,我會作為參考放入政見裡。」
語畢,附帶一個精心練習過的完美微笑。兩個小學妹開心地直說謝謝學長,嬌羞地往走廊的另一頭跑去。遠遠的還可以聽到她們小小聲的尖叫笑鬧,少女情懷總是詩。等學妹走遠,葉廣才顯露出那一臉不合形象的貪婪與享受。
好棒,這充滿崇拜與仰慕的視線,真是太棒了。
他緊握書包背帶,閉著眼睛一臉動容。
沒錯,他有病,一種叫做人氣缺乏的病。
含著金湯匙出生,成長於不愁吃穿的雙薪家庭,自小接受嚴格的教育長大,他的精英性格非常順利地被栽培茁壯。在班級裡,非班長不做;在社團裡,非社長不當;考試成績,非第一名不拿。
想當然本校學生會長的競選,他也勢在必得。
他沒有想要征服宇宙,他只是想要當精英中的精英,人氣王裡的人氣王。
這種野心不是常人所有,也因此他過得比別人辛苦,只是表面一派瀟灑愜意,造就了他「紈褲子弟」、「天才少爺」的形象,通常這種類型的學生,不是超有人氣,就是被人霸凌,好在他對外謙卑溫和、對內出手闊氣;對上細心有禮、對下處處關心;大膽開拓、小心經營,這才造就了今天不管男女老幼、好人壞人、牛鬼蛇神皆是他囊中之物的境界。
明明梳著一頭整齊的精英髮型,卻習慣性地撥了撥旁分的瀏海,嘴邊浮起一抹微笑。
這種病真是罪孽,但他甘之如飴。
葉廣抬頭挺胸,抬手敲敲門,進了導師辦公室。
「報告,老師,我拿政見草稿來了。」
每所高中幾乎都會出現的禿頭老師,班導小田聽見葉廣鏗鏘有力的問候,對他滿意地點點頭。
小田身旁站著一個高瘦的男生,雙手背在身後,安安靜靜的,像是空氣。
「葉廣啊,來得正好,這是五班的班長,三班的班長說因為課業顧不來,要退出這次選舉,所以這屆就換成你們兩個加上六班的班長競爭,先介紹你們兩個認識一下,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哈哈笑了笑,小田的嘴邊肉抖了抖。
本校學生會長的選舉,向來是從各班班長組成的班聯會裡,挑選精英中的精英來參選,而小田是本次會長選舉的指導老師。在選舉前他就開宗明義地說:「選舉呢,都是看政見的,誰的政見對本校學生最好,誰就能得民心,知道了吧,別學那些政客一樣搞七搞八的,不像話。」
小田說,他最痛恨選舉搞小手段的人,就算是毛還沒長齊的高中生也一樣,「細漢偷挽瓠,大漢偷牽牛」,要是在成長階段就學會了小人步數,那將來一定「缺角」。
小田習慣用台語跟他們講道理,葉廣其實聽不太懂,卻還是雙眼炯炯有神,頻頻點頭。
任何學校的生存法則都一樣,討好老師是唯一真理。
由於葉廣相當受到小田青睞,所以這次的選舉也順遂不少,像是他可以輕鬆地知道其他候選人的政見概要、或是老師們偷偷做的民調,甚至還有學生開的賭盤賠率。
雖然他十拿九穩,但就像小田說的一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精英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致勝的關鍵。
葉廣斜眼打量五班的班長,看起來⋯⋯很虛弱。不只是他的氣質,他的手腳也相當細長,像是發育期突然抽高卻來不及吃飯補肉那樣的虛弱。至於臉⋯⋯葉廣分不清楚好看不好看,因為他覺得自己最好看。
雖然他分析不了對方顏值如何,但不容忽視的黑眼圈讓五班班長看起來就像是個嗑藥嗑過頭一樣。
忽然五班班長跟他對上了眼,葉廣一愣,隨即展開精英的微笑。
「你好,我是一班的班長葉廣,一起加油。」無論任何場合,「一起加油」這種話是只有在感覺自己強過對方時才會講的台詞。
「你好,我是五班的徐啟章。」聲音很輕,帶著剛過變聲期的沙啞。
不只人沒有存在感,連微笑都很稀薄。
唯一的優點就是聲音讓人覺得舒服。葉廣在心裡迅速畫好戰力分析表,而後自動把對方歸入溫和無害區。
現在看來,或許只剩下六班班長要對付了。
小田的囉嗦講習結束後,葉廣跟徐啟章一起踏出老師辦公室。
正值放學時間,兩人理所當然地並肩朝校門口走去。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四周所有物體沿著黑影延伸。
兩人一路無語,一來不熟,二來是離開了小田的視線,葉廣懶得廢話。到了校門口,發現家裡的司機還沒來,他停下腳步,左顧右盼。
「你還不回家嗎?」從停車棚牽出一台腳踏車,徐啟章問。
「我等我家司機來接。」原本想就此打住不多說,但眼角餘光瞄到了徐啟章的破腳踏車,葉廣語帶疑惑地開口:「不好意思,你那個龍頭⋯⋯歪了?還能騎?」
身為一個學生精英,他當然也有腳踏車,而且是知名某設計品牌做的城市限量版,雖然一般學生買不起他的腳踏車,但也不致於去騎這麼一台破銅爛鐵吧。
「還能騎,而且這種車才不會被偷。」徐啟章笑了笑。「陪你一起等嗎?」
「沒關係,你先回去吧,司機應該也快來了。」葉廣禮貌地拒絕,但心裡又悄悄得意了起來。
連不熟的競爭對手都想親近他,要陪他等車,受歡迎真是困擾。接下來的台詞,葉廣都想得到,對方一定會說「沒關係我陪你等吧」⋯⋯
「那我先走了。」
跨上那台破腳踏車,徐啟章看了下手上的黑色腕錶,不等葉廣回應,說了掰掰之後就騎走了。
「等⋯⋯」
來不及回應,葉廣愕然地看著那道一開始歪歪斜斜而後順暢直行的背影,在夕陽下揚長而去。
*
精英的生活是無懈可擊的。
回家的路上,轎車的玻璃窗外,天空已經變成了紫橙相漸的魔幻時刻。
司機阿伯把葉廣載到位於近郊的獨棟透天住宅後就離開了。葉廣推開雕花的鐵門,經過一個精心打造的人造小花園,葉廣掏出鑰匙打開了白色大門。
一踏進家門,飯菜香撲鼻而來,映入眼簾的是餐桌上熱騰騰的四菜一湯。今天的主食是炒米粉,他最愛的家常菜。
還在廚房忙碌的身影,看起來格外溫暖,似乎是媽⋯⋯
「燒爺啊,揮來啦,洗手吃飯啊。」濃厚的印尼腔,黝黑皮膚襯上閃亮的白牙,瑪麗亞笑著招呼葉廣。
「他們今天又不回來吃嗎?」
瑪麗亞對他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
葉廣將書包放到房間,換下制服。今天又是只有他跟瑪麗亞的晚餐。
葉廣的父母雙雙擔任外商公司的經理職,時常加班,不然就是出差。
雖然他們在家的時間比瑪麗亞少十倍以上,但也不至於不常見面。拜科技所賜,無論他們在哪裡,葉廣都可以透過視訊跟他的父母親見面。
有時候葉廣會產生一種父母或許是人工智慧的錯覺。如果不是偶爾可以見到「本體」,他幾乎都要相信自己的妄想。
父母的工作忙碌,通常當他報告完這次段考第幾名、在學校又建立了什麼豐功偉業時,就會聽見一聲「我在忙下次再說」,電話便掛了。連聲「你好棒」都來不及聽到。
這種時候他的「氣」缺乏得特別嚴重。
「你好幫喔,燒爺。」添了碗米粉給他,聽他說著最近要參選學生會長的事蹟,他不曉得瑪麗亞有沒有全部聽懂,但她總會像對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那樣,不吝惜給他稱讚。
「謝謝。」接過碗,看著自己喜歡的炒米粉,他彎彎嘴角,吃了一口,嘗到一點點苦澀。
《默默》於鏡文學刊登,繼續閱讀>>>https://bit.ly/3sBUP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