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不到5點天色已暗,北市林森北路107巷林立的酒吧多數尚未營業,略顯冷清,獨獨巷子最前端的美濃屋燈開得通亮。陳秀珠熟練地將遠從日本帶回的藍染布招牌暖簾掛上,「每天都在升旗、降旗,24年了。日本有歷史的店家都是這樣。」一旁的「老麵會」布幔同樣是遠渡重洋而來,珍貴到陳秀珠花7萬元把它嵌進強化玻璃裡保存。
福岡博多豚骨拉麵、北海道札幌味噌拉麵與福島喜多方醬油拉麵,並列日本三大拉麵,美濃屋是唯一獲得喜多方「老麵會」認證的海外店家。走進店內,以豬大骨、蔬果、昆布等熬煮的湯底飄出清甜香氣,「喜多方拉麵的湯一定要清澈、透亮,像水一樣,加進醬油後,可以呈現出醬油顏色,喝了會回甘。」
菜單上所有吃食都是自製,每天打烊員工離場後,單身的陳秀珠一人待在特別隔出的製麵間,把日本麵粉變成拉麵與餃子皮,「我的時間都在這裡,要嫁給誰?可以半夜跟我約會的只有無業遊民跟鬼吧!工作結束都幾點了。」
今年64歲的她未滿20歲時就有不少人上門議親,其中不乏「師」字輩,「有個工程師的姑姑後來說:『妳什麼都好,就是太有主見。』」那年代,她在旁人眼中過於聰明,並非好媳婦首選,但也是環境逼得她不得不強悍。
陳秀珠出身萬華,父母做工養6個孩子。排行老三的她,國小就要煮飯、照顧弟妹。2個姊姊嫁人後,母親要求陳秀珠放棄升學,幫忙賺錢、養家,「總要有人犧牲啊!」只是她個性直率好強,聽話卻不會講好聽話,「我媽媽說我的嘴跟母雞一樣會啄人、傷人。」母女關係始終緊繃。
高中畢業她到營造廠當行政小妹,自學會計、跟著看圖,為了融入,罵髒話、工頭請吃檳榔她也嚼,後來竟成為掌事者。不甘心控整場只是幫人賺錢,2年後陳秀珠乾脆當起老闆,一邊念國立藝專夜校,一邊幫人蓋房子,無奈周轉卡關,黯然退場,後來設計鞋子、找人代工也因資金問題收攤,負債上千萬元。
「27、28歲我就知道這輩子大概不會嫁人了,欠那麼多,還要養家,都在籌錢。一邊賣鞋一邊想,做生意要本錢,靠嘴巴講話不用,就去補日文想當翻譯。」80年代,許多日商到台北設立分公司,曾經從商的陳秀珠成了搶手的口譯,日賺好幾千元。 那幾年陳秀珠也幫日本美濃屋的社長羽入敏擔任翻譯,對方看她聰明、勤快,想要培養。35歲那年陳秀珠赴日學藝,在店裡從掃廁所、洗碗開始,5年後學成,她從本家分家,帶著美濃屋與老麵會旗幟回台,1998年落腳四條通、長安東路一段。
喜多方位在日本福島,因水質優良,醬油、味噌、清酒等釀造發達,要在台灣完整重現喜多方拉麵,陳秀珠吃盡苦頭,「二十多年前我們就安裝六道過濾系統。為了做出一樣的麵,浪費上百公斤的日本麵粉,高湯也倒掉很多。」
錯過80年代日商最多的全盛時期,但還有來台建台北捷運、高鐵的日籍工程師,「拉麵就是日本陽春麵,來工作、出差的人想念家鄉的味道,常常來吃。」大骨湯底淋入醬油,放進叉燒、筍乾與手工麵條,味道樸實簡單,卻不時有人邊吃邊落淚。陳秀珠流利的日語,也讓這些異鄉人更加放鬆。
3年前因為租金問題,美濃屋搬到六條通的現址,距離燈紅酒綠更近了些,陳秀珠的徒弟賴喆洋笑說:「有人帶小姐出場先來這吃麵,吃飽好做事;還有人以為媽媽(陳秀珠)是酒店媽媽桑,我們都很傻眼。」日文裡「媽媽」有2個意思,一是陪酒小姐的領班,另一是店家老闆娘,22歲的賴喆洋稱呼媽媽,又多了真實母親的涵義,「我4歲時親媽過世,媽媽把我當她兒子一樣。」陳秀珠毫不藏私地教學,2人相處不時鬥嘴,「我交女朋友,她覺得不行,就叫人家走。」陳秀珠反擊:「你害我這輩子沒嫁人就當惡婆婆。」
這些年疫情讓美濃屋受創,陳秀珠寧願吃老本、變賣珠寶,也堅持每天開門做生意,「我最低潮的時候,社長給了我機會,分家過來,他過世以後,本家沒人繼承,我的責任重大。」側身露出制服背後的老麵會字樣,「我把責任背在肩上,怎麼可以收掉。」
熬過病毒肆虐的3年,店裡終於又出現談笑聲滿屋的畫面,現在美濃屋的客群年齡層更廣,學生、家庭客都有,「我很感謝條通帶給我的一切,我從小在家裡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愛,但是後來很多人幫我,所以我也想要給別人溫暖。」在她心裡,條通不只是紙醉金迷與逢場作戲,有「人情」,店就能走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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